李悬觞疼得抽气着说:“萧国公不必担忧,历任皇帝皆沿袭旧例,允萧国公出入未央宫无阻,这是我的手令,还请萧国公入未央宫,将我手令示与陛下身边总管太监,再取陛下龙榻之下羽林令,立刻前往东宫,交到聂肃芳手上,他会知道怎么办。”
东宫?
聂肃芳现在怎么会在东宫?
刚才辰华公主的人明明都没能突破重围,出宫报信,可聂肃芳竟已早早领兵出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才是黄雀?
萧子清心中一阵发寒,他刚刚若是在辰华公主面前说错一句话,今夜一过,萧家恐怕就该洗干净脖子等着上刑场了!
萧子清接过冰凉染血的公主令,咬着牙点了点头:“萧某领命,还请公主不要忘记方才的话。”
待他一走,李悬觞几乎支撑不住,身下血涌如潮,太医迟迟不到,孟沉霜只能不断分给她灵丹续上体力。
几步院墙相隔,未央宫中灯火通明,有宫中将领想要入未央宫禀报长街乱象,却始终被皇帝身边的太监们拦下。
当萧子清一身血污跨过未央宫门,同样遭到阻拦,他清目一扫:“萧氏国公,有未央宫自由行走之权,何人敢拦?”
几个太监对视一眼,面面相觑,手上动作却松弛了,萧子清见状直接撞开他们放水的手臂,大步迈入殿中,将领们在他身后大喊:“萧将军!快跟皇上说外面的情况!”
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在这时迎了上来,萧子清示出公主令,他那阻拦的动作便是一卡。
“辰华公主命我来取龙榻下羽林令。”
总管太监怔了片刻,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萧子清手中公主令,又看了一遍萧子清的神情面目,随后躬身指路:“公主之命,不敢不从,萧将军这边请。”
萧子清被引入内殿,长街中的喊杀声震天作响,就连未央宫室之内都能听见隐约的响声。
然而内殿之中却一片沉寂默然,没有半分焦躁担忧之象,香麝龙涎的烟雾缭绕重重帷幕如旧。
“陛下不在宫中吗?”萧子清问。
总管太监答:“萧将军何出此言?陛下一直在未央宫。”
“那为何……”萧子清话至一半时,随着脚步移动,视野不再被屏风画卷遮挡,龙榻景象映入眼帘,瞬时叫他噤了声。
皇帝的确在未央宫中,绝对没有离开过。
晋王自以为辰华公主入宫是为向皇帝禀明他有不臣之心,这才紧迫领兵逼宫。
然而只见龙榻上的人形销骨立,双目紧闭着,面色青紫,不知陷在昏睡之中多久……
公主入宫,只是一个诱饵。
陛下因肺疾称病,几乎有三月不曾亲自上朝,但皇令照出不误,无人知道他已病重至此。
那过去三月的皇令,到底是谁的令?
辰华公主李悬觞吗?
萧子清怔愣之时,总管太监已经掀起龙榻被褥,取出羽林令,恭敬地交到萧子清手中:“萧将军,这是公主要的东西。”
羽林军是皇帝亲军,总管太监是皇帝身边最亲近之人,如今却全对李悬觞俯首帖耳了。
遥远的兵器交接战斗声接连不断传来,当萧子清走出未央宫时,忽听到一阵诡异的巨大闷响,正当他猜测难道是又一支军队要加入这场造反混战时,从墙头掉落的瓦片才使他惊觉,是大地正在起伏摇晃!
是地动!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好似地公也为着皇室骨肉相残之相愤怒,降下不祥之兆,狂暴地摇动无数宫苑。
木梁嘎吱作响,烟尘和尖叫声此起彼伏,就连战局之中都传来恐慌的惊叫。
而那伫立六百年不曾改建的同椒殿在岁月风吹雨打之中积累起太多陈旧的伤痕,终于在此时地动一击之下,再也支撑不住,惊雷炸响般轰然倾塌。
“公主撑不住要生了!”
-
住在八因山中的李阿丹是一位孤女,年芳二十五,父母早亡,只留了这一间山中农舍和百余只羊给她。
平日里的活计除了照料屋后半亩菜地,就是去山上放羊。
这是孟朝莱说给莫惊春听的故事。
和真实故事出入不大,只不过真正被留下来的是一位今年六十五岁的老翁,孟朝莱给了他一大笔金银,买下这座农舍,将他送去县城里安度晚年,又把原本三四十只羊添成了百余只。
没办法,孟朝莱哪里会放羊,几天下来羊群里走失的、摔伤的就有五六只,实在经不起折腾,只能多添几只小羊羔,以免莫惊春察觉出端倪。
农舍只有一间正屋,一间草棚搭的半开放灶房和一间羊圈。
正屋里也只有一张床。
孟朝莱让莫惊春睡床上,自己打地铺,但莫惊春战战兢兢,还是拒绝了。
可山中这几日暴雨,总不能让他去羊圈里和羊羔们打挤休息,于是还是孟朝莱扮演的李阿丹睡床,莫惊春每晚在屋中背对着李阿丹,打坐调息代替睡眠。
可这样一来,莫惊春的伤病恢复得很慢,时常意识混沌,需要孟朝莱照顾。
孟朝莱自然乐意照顾他,倒水煎药,忙前忙后,一开始甚至还试着点火烧饭,做菜给莫惊春吃。
但金尊玉贵的大长公主虽然啃过冷饭馒头,却从没自己动手做过饭,浮萍剑主首徒、剑阁阁主更是不曾用过凡间饭食。
经他之手做出来的饭菜……不提也罢。
莫惊春动了一筷子,随后十分礼貌地说,他自己是医者,会看病,不劳烦阿丹姑娘给他熬药汤。
孟朝莱:……
莫惊春在八因山中暂住的这段日子,过得实在不算安稳。
他并不是说阿丹姑娘不好,正相反,阿丹姑娘是个很好的人,善良又温和,坚强又能干。
把小羊羔抱在怀里时,那些毛绒绒的小家伙都喜欢去蹭她的脸颊,莫惊春望着她,总觉得她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
阿丹姑娘实在是个很好的人。
所以莫惊春觉得自己不该一直留在这里,一副病体残躯,只会给阿丹姑娘添麻烦,什么忙也帮不上。
只有一件事,让莫惊春困惑又胆颤。
阿丹姑娘总是在看他。
阿丹姑娘有一双飞凤似的眼睛,黑白分明,在那张冷白而消瘦骨感的脸上显得如同一颗漆黑的珍珠,泛出难以言说的深邃光芒。
每当莫惊春发觉这双眼睛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脏没由来地一颤,某种密密麻麻的针扎般的触感从心口流入血脉,一路扩散进脊背与双颊。
可阿丹姑娘神色如常,与莫惊春四目相对时,没有半点闪避。
莫惊春不由得怀疑,难道人们向来这样对视吗?而他刚刚恢复视力没多久,还不了解这些规矩。
或许在他耳聋目盲时,也有人这样长久地注视着他,同他说话,只是他自己无法察觉。
于是莫惊春鼓起勇气,回望过去,阿丹姑娘细长如柳叶的眉动了动,似乎有些惊讶。
莫惊春以为自己理解错了对望的规矩,慌忙准备移开视线,却忽然看见阿丹姑娘勾起淡色的唇,凤目一弯,对他露出一个笑来。
好似一朵芙蓉花盛开。
莫惊春不得不快速思考,和人对视以后是需要笑一笑吗?
他前段日子一直住在天上都,见裴从雪、裴汶时,他们和他交谈时,的确都有和善礼貌的微笑。
但别的裴家侍从、天上都灵官们对瞽医圣手十分尊重,时常低着头拜见,不敢直视,因而莫惊春不知道他们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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