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分清楚现实和虚幻,可是繁杂生长的心魔成为魔念最热烈的燃料,把他的思绪烧断成灰。
“尊上,尊上……魔君……”他的手指碰到了孟沉霜的袍角,忽然之间,一记掌刀落下,燕芦荻被孟沉霜打晕过去。
孟沉霜把瘫倒在他脚边的燕芦荻从地上捞起来,面色极其难看地将应商从床上赶走:“还坐着干什么,起开。”
应商在沉默中看着孟沉霜把燕芦荻放在床榻上,先查看了他的身体情况,再给他重新穿好衣服,拉上被子,一切动作熟练得仿佛曾做过千百万次。
可魔君燃犀怎么可能会做这些事。
燕芦荻至多算是他手下大将,哪里轮得到魔君陛下亲手给他掖被角。
而所谓燕芦荻在剑阁时还是童子之身……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更令人匪夷所思。
出世不过半年的魔君哪里能知道七十年以前的这般秘事。
甚至纵欲放荡的堕魔恐怕根本不会在乎有无元阳这档子小事。
还有传说魔君燃犀和孟浮萍剑主有着完全相同的一张脸。
加上眼前人和谢邙的种种亲密,应商不得不再次怀疑他的真实身份,至少追问,眼前这幅躯体中,有着谁的魂魄与记忆。
“魔、李……你到底是谁?”
孟沉霜余光瞥着他,声音淡漠至极:“应道友也听见了,我现在的确名作燃犀。”
“……”应商无法从孟沉霜冷硬的神情中找出任何突破口,于是换了个问法,“好,魔君燃犀,你觉得燕芦荻该杀了谢邙为浮萍剑主复仇吗?”
孟沉霜抬起了眼帘。
“他不该为了复仇而活。”
“如果能劝解一句,他或许能放下。”
“没有人劝得动。”孟沉霜道,“世人皆以为无涯仙尊手刃道侣浮萍剑主,但其实除了他们二人外,没人知道浮萍那一剑究竟出自谁手。浮萍剑主死于自戕而非他杀,这番说辞,由任何人来告诉燕芦荻,他都不会相信。”
“现在若是浮萍剑主本人来说呢?”
孟沉霜注视着黑暗中的应商:“浮萍剑主死了。”
“真的不能告诉他?”应商反问。
“燕芦荻的心魔,不只有浮萍剑主之死。”
一道声音忽然闯入燕返居。
伴着幽微的烛火,谢邙的身影显露于春夜之中。
孟沉霜一下子皱起眉:“伤没好,又到处乱跑?”
“醒了,就来找你。”谢邙走到孟沉霜身边,“应道友,你留燕芦荻在身边,赠他玉猩刀,教他应家凌雪枝刀法,又有几分是因为与他同病相怜呢?”
“同病相怜?”应商低低冷嘲一声,不知是冲着自己,还是对着谢邙,“敢问在座诸位,有谁是家门健在、父母双全的?”
从来没有过父母亲族的孟沉霜:“……”
父母早早亡故,一脉单传的谢邙:“…………”
应商的目光在二人脸上徘徊,他那一声吼,叫整个燕返居都陷入了某种尴尬的寂静。
就连咄咄相逼的剑拔弩张都被埋进了尴尬挖出的土坑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屋外流水潺潺,凉气浸润肺腑。
孟沉霜扶额打破沉默:“好,总归我们是都病了,正好可以交流交流病情。
“应道友,来,你先说,燕小花刚刚醒来时有什么症状?需得你脱了他的衣服,把人按在床上治。”
“当是幻觉,他又认为自己死了。”
“死了?又?”
应商:“七十年前,我在沙海迷津捡到重伤的燕芦荻,把他带回太茫山养伤,他第一次睁开眼看到流火坳里的景象,以为自己是死后下了地狱油锅,把我当做鬼差夜叉。
“这一回,他还记得我是谁,似乎也认得你是谁,却一定要说自己已经死在鹿鸣剑下了。”
“命魂煞已消,他又从心魔障中脱身醒来,现在还剩下魔念难解。”孟沉霜深深蹙眉,“但魔念勃发不褪,无非堕为邪魔,怎会连真假生死都分不清了?”
堕魔虽欲念深重、狂荡凶恶,但理智皆全,方才能在极北魔域中聚城而居,又结成各方势力,威胁着凡人与诸玄门。
若能只论自己肆意快活,堕魔们的日子远比为道德礼教所束缚的玄门世家子弟。
但这只是一方面。
追根究底,堕魔孽业加身,最为天道人道所不容。
简明扼要地说,就是永远为人唾弃鄙夷,喊打喊杀,且极易被天雷劈死。
更进一步,若是始终想不开,肆意快活不得者,则心如永沦地狱,受自我叩问煎熬。
燕芦荻家门为魔族所屠,定为后者,孟沉霜必须想办法把他拉回来。
他思索片刻,拿定主意:“南澶,你留守此处照看,我要回一趟魔域,把徐复敛抓来看病。如果燕小花的走火入魔实在缓不住,就带他去凄神洞。”
孟沉霜嘱咐完,提起浮萍剑作势要走,谢邙摘下用来打开澹水九章结界的环佩交给他,目送他转瞬御剑消失在山云之间。
雾泊荡起波澜,花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归平静。
谢邙静坐半刻,待窗外风止树定,这才起身,用从伏雪庐带来的油灯引亮了燕返居中的灯烛。
“凄神洞是什么地方?”应商坐在燕芦荻床边,问道。
“坐月峰之阴的山洞,名作凄神洞,里面有一处寒骨潭,潭水极冷,可冰淬心骨神魂,大乘以上修士,可以其作静思之用,但不可久处,因此人迹罕至。当年我道侣修习无情道,便常在凄神洞淬魂,碎梦崖舞剑。”谢邙道,“不过,如非必要,不宜带燕芦荻过去。”
“为什么?”
谢邙顿了顿,回答说:“不合适。”
他没有解释的意思,两个男人就此陷入了沉默,谢邙没有离开,也没有坐回椅子上,而是借着夜色中飘摇的火光,把燕返居中的乱象一一规整好,收拾起碎成一摊的木椅、散乱换下的衣衫、用过的药罐药碗,还有……
几声咔嚓咔嚓的咀嚼声在谢邙身后响起,他转过头一看,竟然是一只琼巧兔从小窗里跳进来,正在啃桌上没有用完的灵药。
谢邙曾经应孟沉霜的愿望,带了几只琼巧兔到澹水九章。
看眼前这只毛茸茸蓬松似绣球的白兔,小小一只,不知道是当年那几只琼巧兔的第多少代后代。
谢邙一掌便将小兔子握在手心里提起来,小兔子后脚狂蹬,却没把这有力的手指蹬松。
谢邙检查了一遍它啃的是什么灵药,确认无毒后,才把它放回了原位。
琼巧兔缩成一团,继续啃草。
“谢督领变了许多。”
谢邙听到应商的声音,回过身,淡淡一瞥:“是吗?”
“是。”这竟不是某种客套的开场话,应商出乎意料地肯定道,“我原以为,谢督领不是个放魔头逍遥在外,自己却在家洒扫庭除之人。”
“哦?”谢邙在这时直起身,面容在暗影中看不分明,“应道友是觉得,我应当步步紧追他而去?可我记得,燕芦荻赶往魔域时,也是孤身一人,不曾见有人陪在身旁。还是说,应道友也想陪着他,却被甩下了?”
谢邙俯视着应商和昏迷的燕芦荻,眯了眯眼,话语间突然带上几分笑,表情中却半分喜色也无:“我明白了,应道友在一开始不愿随燕芦荻出山,兀自留在山中,想试一试在他的心目中,自己和一个死人相比谁更有重量,但却失败了。”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