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邙的问题引得顾元松转头看向他,谢邙眉头紧拧,目中思虑复杂不似作假,但又隐隐有某些异常情绪浮泛起来,让顾元松感到极为熟悉。
顾元松低头闭眼轻声自嘲一笑,随后道:“不必解,这又不是什么毒药。若是真顺着他‘兴发’去……化解,反倒要以情丨爱耽搁他道行了。所以,他一般叫我和别南枝见他‘兴发’,就把他打晕扔那别管。”
“若是他一个人呢?”
“打晕或不打晕,他都会触发护灵阵,十米之内鬼神难近,因此刚刚鹊音才那样害怕,只是没想到这次没打开……”
“‘顾元松!别鹊音!快把我打晕!快快快!’”别南枝一遍模仿孟沉霜往日行径,一边做鬼脸忽然跳出来,吓了顾元松一跳。
顾元松作势要打人,别南枝立刻转身又跑。
“就让他这么躺在地上?”谢邙在这时问。
别南枝奇怪地看向这位被孟沉霜带来的谢仙尊:“修仙之人,幕天席地而眠,有何不可?”
谢邙不答,径自走了过去,把孟沉霜抱了起来,召出一辆紫骝车。
别南枝看着他的背影,思索片刻,随即对顾元松说:“我们之前把他放那不管好像是不太兄友弟恭,下次咱也给他抱起来送进灵辇里睡?”
别南枝半天没等到顾元松回答,又补充一句:“你那桂棹灵舟也行,够大。”
顾元松看着谢邙抱着昏睡的孟沉霜上了紫骝车。
车中铺满软垫毛裘,烛光柔软明亮,孟沉霜还在发烫,谢邙为他擦去额边汗水,留着门窗敞开透风。
凉夜凄清如水。
半晌,他才干涩道:“你想再遭护灵阵的罡风撕烂一次衣裳,被山里的顽猴嘲笑没长毛吗?”
别南枝捂紧自己的红衣,狂乱摇头。
然而谢邙的心绪,却不似顾元松以为的那般冷静温和。
十年以后,合籍大典前夜,当谢邙在剑阁琅環塔中读至太上无情道经终章时,他望着沉眠在黑暗中的莽莽雪山,就像望着徐徐向他张开獠牙的命运。
破军山中那个风平浪静、烛火葳蕤的夜晚将重又浮现眼前,谢邙胸中久久翻滚沸腾的罪恶愧怍之情,终于可以在穿心刺骨的剑阁寒夜中得到饶恕和宽慰。
他的情意不会损伤孟沉霜的无情道。
只需数百年后,孟沉霜亲手将他斩于剑下。
然而命运颠簸的车轮却最终压上另一条谢邙从未想象到的车辙。
三百年后,玉台仙都月下,谢邙轻柔地抚过孟沉霜湿漉漉的眉眼,掐诀重新掩盖好从孟沉霜身上泄露出来的魔气。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片刻,谢邙掐诀的右手刚刚落下最后一划,盖在孟沉霜脸上的左手就感到一阵灼烧氤氲,紧接着便是连片钝痛,仿佛电流般窜上谢邙的脊骨。
是孟沉霜咬住了他的手指,拿他的指节当磨牙棒,像只不听话的猫一样。
谢邙没有反抗,任由孟沉霜咬他。
又换做右手去帮孟沉霜拨开脸上头上的棉花絮,可还没拨开多少,孟沉霜又抓牢了他的右手,靠在颈后。
谢邙顿了顿,跟着轻轻拍抚他的后颈做安抚。
可是突然,孟沉霜的腿开始乱踢,胸膛剧烈起伏,似是想要努力呼吸,可脸上却憋得青紫,将要窒息一般。
但谢邙落在他颈边的手根本没有用力!
谢邙撤手向上,捏住孟沉霜的脸颊,强迫他张口:“孟……吸气!快!”
孟沉霜辨不清时间与空间,他浸没在另一个梦境世界中,眼前的一切都如浮光掠影般闪烁着。
梦里光芒与画面似白翅般在狂风中扑动飞散,潭水冰冷至清,看不见半分尘埃。
只有他口鼻中的气泡扭动着上浮,在触碰到落水天光前破碎。
上面是水光通明,下面却是潭深无尽不知几何。
光线照不透潭水,连人不断狠狠撞击水面产生的波涛都传不下去。
仿佛一块半透绿玉静静沉眠。
水中越静、越冷,身后感受到的刺激就越强烈,发麻颤抖抽搐不息,却又无法自控,挣脱不得。
偌大的气泡从孟沉霜脸庞飘上去,水光瞬间化作白银破碎、琉璃炸裂。
雾蒙蒙的声音陡然崩裂,鸟语松涛瀑响霎时清晰入耳,透过林间的阳光落在眼前炫目至极。
他跪在寒潭边。
一只极有力的手扼住他的喉咙,把他的头从水中拉了起来。
松间风越过飞瀑寒潭,将彻骨寒意浇在孟沉霜身上,他浑身湿透,长发贴在脸上背后,在风中齿节打颤。
他几乎要发抖,可是还没能从窒息的闷痛中缓过来,胸膛起伏大口呼吸着,顾不上颤抖。
更何况,源源不断的热气从身后将他包裹,他几乎是本能地往后靠。
然而眼前再次天旋地转,幽暗的寒潭扑向他的脸,孟沉霜抽动肩膀和手臂,却敌不过背后束缚和冲击着他的力量。
冰水再次涌入耳鼻口腔,乌发如云般散开,极致的寒冷中,那紧压着后颈的滚烫掌心都变得温和宜人。
可这双手把他的脑袋按进寒潭之中,叫他濒临窒息边缘,大脑阵阵发黑,思考变得极其困难……但他根本不需要思考。
说不清道不明的欢愉被恐惧催发得更加强烈。
内中的热度像是能烫伤人,如同烧红的铁水浇在冰上,当即陷到最底。
冰块无法承受突如其来的热度,登时炸裂收缩。
天光摇晃着重现,手掌再次握住他的喉咙把他拉起来,控制着他濒死般的痉挛。
“你不出声,是害怕他们听见吗?”
“……吸气!快!”
低沉迷蒙的耳语和急切的呼喊在孟沉霜脑海中重合,陡然将他的意识从温热泥泞的沼泽中一把扯了出去。
天光炸裂,黑暗袭来,新鲜的空气涌入胸腔。
孟沉霜睁眼便见到谢邙近在咫尺的漆黑的双目,瞬间溃散千里,脑中炸开火花带闪电。
他瞳孔一缩,用尽全部力气把谢邙整个人踹了出去。
喃语和冰火两重天崩裂之感犹在脊骨间游走攀爬,孟沉霜耳边爆开谢邙撞落杯盏花瓶的清脆响声。
他止不住后背发颤。
梦中失控蔓延的快意竟被带入了现实,残余在胸腹中,使孟沉霜恋恋难舍,一时更加难堪而惊怒,冲谢邙怒斥:“滚!给我滚出去!”
谢邙还想上前,孟沉霜抓过靠在床边十多斤重的铜骨朵就朝他扔过去,谢邙后退避让,铜骨朵砸在石板地面上,厚重石板瞬时出现蛛网般的龟裂。
孟沉霜把自己埋进被子还完好的部分,急促地呼吸着,仿佛想把淹没在寒潭中时缺失的那些空气找回来。
延绵不绝的感知残余让他的脚心崩紧直至抽筋,十指扣进被子。
明明此刻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东西像梦中那般靠近、触碰、撞击和纵贯,但孟沉霜控制不住地一个人在床上绷着身体来回打滚。
战栗和刺激徘徊不去,简直冥冥中有一只看不见的獠牙巨兽正嚼烂他的骨头,要把他整个人吞进胃里。
烛火摇曳,噼啪炸开。
他被那迷离的梦境足足折腾了半盏茶时间,汗水淋漓,仿佛去了半条命。
明明只是个梦而已……
谢邙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离开了,房间里没有别人,夜色沉寂流淌多时。
孟沉霜终于消缓过来,慢慢平躺下去,紧闭着眼,手臂搭在枕头上,五指不停拽着枕边流苏,洄潮上涌的空洞感让他总想抓碎些什么。
明明只是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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