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海上,文帝以为杀死了你,随即扬长而去,可他四处寻找你,不只是为了杀死一个敌人。”谢邙帮着他,“他以为用神兵刺穿你的心口,就能杀死你,可是,他为什么要将浮萍残剑刺入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对他来说有什么用吗?”
孟沉霜十指攥紧掌心,咬着牙关,却压不住齿列发颤。
谢邙长指不停,不放过孟沉霜的半分表情:“不对,不是眼睛?文帝之前也在让人寻找浮萍剑主和萧绯的尸骨,萧绯的眼睛……早就腐烂成泥了。他那一剑后,天雷也止息了……他从你的脑子里拿走了你的神元,对吗?”
“……是……”
“没有神元会怎样?”
孟沉霜闷哼一声,闭上了眼:“一切飞仙成神者,皆生神元,魂魄与神力依附于此,神元、神魂、神力,三者合一方为天道所认的真神。
“神仙入凡尘,若无躯壳,变回被红尘消磨殆尽;而无论在三界中任意一处,若失去神元,神魂与神力将如飞絮飘蓬,无根无依,逐渐消散于世间。”
“那就把神元抢回来。”
“裴桓为了复活凤雪生,抢夺神元后,不惜加速攫取天下灵气,毫不在乎浩劫将至。他疯癫至此,而我已经输了一局,如今重伤濒死,哪里还抢得过他。”
“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我陪你一起去。”
孟沉霜:“修仙者的灵力与法术难以于神仙相抗,我的神力剩余不足十一,且还在不断消散,更不可能打得过他。”
揭去那些秉烛夜游、及时行乐的面纱,孟沉霜身上只余下无力与无奈。
谢邙凝视着他,火焰燃烧的声音在伏雪庐中静静作响。
忽然,谢邙拉上衣襟,翻身出帐,在床边摸索了一阵,找出一截明明如月的残剑,捧到孟沉霜面前。
孟沉霜闻到一股血腥味,睁开眼后,剑光与谢邙掌中血迹忽的将他的右眼刺痛。
“你没输在力量上,沉霜,裴桓的修为与剑术造诣算不得高,否则怎么会轻易战死在千年前,他虽早你许多年成神,可又被天道黜落凡尘,还分了许多神力出来维持天上都运转,沉霜,他没有你想的那么强,
“那日海上我都看见了,他取巧折断你的剑,又借天雷施压,才使你落于下风,我们重铸浮萍剑再战,未尝不能打败他。另者,若是天雷会劈向明帝,那把裴桓的神元剖来给你用,天雷就不会追着你了。”
孟沉霜:“裴桓的本命灵剑凤尾剑随他飞升,由此成神兵,与神仙一样已脱离实体。浮萍剑由神兵残片与凡铁实体相接,永远差那神兵一着。”
久久无声。
孟沉霜以为谢邙也终于知难而退了,披衣起身,想要去屋后温泉沐浴,却被谢邙一把拽入怀中。
残剑哐啷一声落地,在寂静的夜色中如同平地起惊雷。
谢邙单手掐住他的脸颊,将孟沉霜的脸拉到自己面前,那双蒙着水色的黑潭里此刻却仿佛旋着阴森的漩涡,随时要将孟沉霜吞入其中。
孟沉霜动弹不得,整个人仿佛被这目光定住了身。
谢邙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孟、沉、霜,你一点也不怕死,却万分怕输吗?是因为你这几辈子都过得太顺遂了,你没输过,没失去过,永远锦绣金玉加身,所有人都记着你、念着你,爱你敬你仰慕你赞颂你,功成名就,万古流芳,你就宁可去死,也不敢冒险求活吗?”
“放……开…我…”孟沉霜艰难地张嘴出声。
下一刻,砰——
孟沉霜一脚把谢邙蹬倒在地,自己逃出禁锢,在地上几个翻滚,止住身形后立刻撑地翻身,像是夜中捕猎的豹子,极其谨慎地死盯着谢邙。
谢邙捂着胸口坐起来,衣袍白发散乱,对上孟沉霜唯一一只眼睛,胸中一切陡升的悲愤最后都只凝结成一声自嘲般的苦笑。
“孟沉霜……孟沉霜……你还记不记得,承安五年秋,在锦上京,照桑河畔,白玉楼上,当时的国子监祭酒邀你品茶、下棋、赏江枫,他问过你一个问题,
“他对你说古之来位极人臣、功高震主者,若不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便易依恃功勋君恩,飞扬跋扈,惹众怒,引君惮,
“许多时候君主还需依靠此人办事,轻易动不得他,反倒多加封赏安抚,甚至逾距逾制,到狡兔死走狗烹之日,曾经的嘉奖便都成了捧杀之局。
“他问你,色易衰,爱易弛,心易疑,你不怕有朝一日,皇帝鸟尽弓藏、卸磨杀驴么?
“你只一笑,对他说,若有那日,便是你棋差一着,愿赌服输。”
“我记得。”
“那些话,是我吩咐他去问的。”谢邙道,“当时太多人弹劾你矜功伐能、拥兵自重,又有太多人猜测我是否在设捧杀之局,我怕你不高兴,也怕你猜忌,又担心我自己来问你,你不会说真话,只得假以他人相询。
“我当时听了复述,欢喜极了,想着我定不负君心,可现在,我却无法确定了……你那时是真的愿意赌,还是说那句话不过是个幌子,你早已机关算尽、谋无遗策,料定自己不会输,才会愿意投身此局。”
“机关算尽、谋无遗策……谢南澶,你知道我的确是这样的人。但我也想告诉你,我不相信一个人能算出另一个人的心,我也不相信爱恨是以输赢计算。”
孟沉霜缓缓收起了一身尖刺,膝行着靠近谢邙。
谢邙别过头,不愿看他,他便弯下腰,抱住谢邙,把侧脸贴上谢邙的心口,低声对他说:“南澶,若有一日你失去了我,这算不得输,若有一日你不爱我了,我也不会觉得我输了。”
“要是我恨你呢?”
“恨吧,这不是拨几下算盘,发觉你我之间亏空了,在账本上填上一个恨字,你就能恨我了。你若恨我,一定是因为你不能不恨我,那么我对你说‘不’,也无用。”
“我爱你,因为我不能不爱你。”谢邙忍不住抬起手回抱住孟沉霜。
“我知道。”
“那你也明白我不想再失去你,为我赌一次,我们重新铸断蓬剑,去杀死文帝。”
“不。”孟沉霜毫不犹豫地拒绝,他扒开谢邙的手,直起身严肃地看着谢邙的双眼,“这不会是为你赌一次,这是在拿你做赌注,我绝不会这么做。”
“你会赢。”
“断蓬剑……谢南澶,你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我也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不能这么做,别逼我做这样的事。”
谢邙凝视不语。
眼看两人就要不欢而散,孟沉霜再次软和了态度,抱着谢邙的颈项,轻轻吻他眉梢眼角:“谢仙尊……人生虽短,长夜却漫漫……”
谢邙把他抱了起来,孟沉霜一下子凌空,差些没稳住:“谢仙尊以为如何?”
谢邙:“你不是说,要去温泉沐浴么?我抱你去。”
孟沉霜笑了。
翌日平旦时分,谢邙独自往燕返居。
燕芦荻没有睡,只是在打坐,他见谢邙自伏雪庐来,立刻问:“是尊主要见我了吗?”
“再过会儿,他还在休息。”谢邙答道。
燕芦荻:“他夜里醒着?夜里我也醒着,那时可以叫我去的。”
谢邙看了他一眼:“他没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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