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愤怒。为了一个自己全然不知道不了解的人,他从石桥村被追杀到上京,而这场追杀永无止境。
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之一,就在于“你不是你”,苏蕴透过你在看李长空,司天玄透过你在看李长空,魔宗的杀手们,透过你也在看李长空。
没有人问过叶三,他到底是谁。
他看着阿加措的眼睛,轻声说道:“我不是李长空。”
随着最后一道血泉喷涌而出,阿加措的笑声戛然而止。
叶三深深地呼吸了一下,道:“云清。”
过了一会儿,他没有听见回应。
叶三忽然想起方才按在背上的那两只手,和戛然而止消失在背后的银线。
叶三的手猛地握紧了刀,他很紧张地扭头看了过去。他看到云清倚靠在石墙上,怀里伏着一只红色的母羊,母羊适时地叫了起来,表示自己还很健康。
云清坐在地上,睁着眼睛,无声地看着他。然而他明显已经很困,下一秒就要睡着了似的。
有血水顺着他垂在地上的手臂,不断流淌到石砖和水洼中。有些血水蒸发了,然而更多来不及蒸发的,和雨水一起流淌到泥地、草丛和墙底下。
叶三觉得脑袋突突地疼,他还没有从魔宗透露的信息中清醒过来,又被眼前惨烈的景象给打翻了。
他极力在复杂涌动的情绪中保持冷静,然而从太阳穴到后脑勺统统都在突突地跳。有什么东西在胸膛里轰的一声爆炸开,然后滚烫地顺着经脉和血管奔流下来。
他轻声走到云清面前,慢慢蹲下身子,捏了捏他的脸,说道:“有办法吗?”
云清眨了眨眼,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小声吐出一个字,“等。”
叶三放下刀,起身去井边拿起那把黄色的油纸伞。他坐在云清身边撑起伞,两个人倚靠着灰色的砖墙,墙外的树投下摇动的影子,落在他们两个人脸上。
叶三看着变黑的天空,说道:“你先别睡。”
他抓过云清一只手,担心他跑掉似的。红色的小母羊在云清怀里扑腾了几下,叶三将它捞过来,道:“洗不干净了。”
云清扑扇着眼睫,表示自己在听,叶三拿起刀,说道:“剔了。”
母羊的毛在半空中纷纷洒落下来,它又惊又怕疯狂惨叫,最后除了头顶和尾巴,被浑身剃光。
伞挡两个人就有些小,雨丝不断漏下来,飘到云清眼睛和脸上。叶三扭头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挡在他头上。
怕他忽然睡过去,叶三一手抓着云清,一手挡着雨,怀里蹲着一只剃毛的羊,他碎碎念道:“其实我说的话,你没有必要全部听。你要记住一件事,这世上任何东西,都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
云清努力嗯了一声,手指轻轻弹动了一下。
叶三叹了口气,呼吸滚烫。他坐在地上,感受心脏急跳如擂鼓。手腕和脖颈上的经脉都在弹跳,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浮现出来。
他咬牙切齿想要说什么,那颗心脏几乎顺着呼吸弹出胸膛,然而在漆黑的夜空下,他的声音很平静,很从容。
“李长空,究竟是谁啊。”叶三盯着云清的脸,揉了揉他的额头道:“你不要睡觉,你听我说话。”
“就……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你,原来你不是你。”
“虽然很意外,但仔细想想,或许正是因为李长空,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师们在走到了石桥村,才找到了我,才将我收到门下。”
“他们想要的,或许真的只是一个叫李长空的弟子,而不是叶三。”
“这种感觉……很糟糕。”他盯着云清,说道:“但是李长空,应该很强吧。你知道吗,我现在在想,如果是他的话,是不是能够保住身边所有的人。就像那一夜石桥村里,如果是他的话,大家是不是都能活下来。”
“如果是他,今天的事情,是不是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叶三扯了扯云清的脸,说道:“给我好好听。”
天色变得漆黑,小陈道长在墙外站到腿麻。
他望着天,又饿,又累,又渴。
布鞋被雨水浸得湿透,凉意顺着脚底蔓延到身上,他跺了跺脚,叹了口气,准备蹲下身子歇一歇。
在弯下腰的时候,他隐隐发现,那些顺着墙角流出来的雨水,似乎泛着一点幽黑的色泽。
他心有疑窦地探出手指,轻轻点了点雨水,然后发现手指上染上一层薄红色。
小陈道长猛地后退几步,手中银光霍然飞射,灵气轰然砸在结界上,水一样的波纹瞬间在黑夜里亮起来。
小陈道长站在风雨之中,道袍猎猎飘动。他并起双指,神色肃然地盯着眼前这面墙。
结界没有因为他的出手产生裂缝,地上的雨水隐隐泛着腥甜的气味。
小陈道长扭头就往道院走。
第39章 你就是你
当道院中的阵师说出闻音阵三个字的时候,小陈道长眉头紧蹙在一起。
夜幕下,绿树的影子在地面扭曲攀爬,显得有些诡异。
“闻音阵需三牲血为祭,手段颇烈有伤天和,据我所知,目前很少有道宗的人会用。”阵师轻轻拍了拍无形的结界,有些为难道。
小陈道长的两条眉毛几乎锁到一起,他觉得今晚实在有些冷,“道宗的人不会用,难道还会是魔宗的人吗?道院的眼皮子底下出了魔宗,你要三位大学官如何向宗门交代?”
阵师想了想,说道:“既然不可能是魔宗,那么只能是两位小先生的仇人。”
小陈道长叹了一口气,摇头道:“罢了,劳驾解开结界吧。”
阵师后退了几步,从包裹中拿出罗盘和法器,说道:“给我八个时辰。”
小陈道长着了火一样跳起来,怒道:“八个时辰!八个时辰清谈会的报名都结束了!青城山的两位先生如果当真出了事,道院怎么和苏蕴那个疯子交代?”
整个道院唯一的阵师拿着法器,看着阴雨连绵的天空,说道:“没有别的办法,发现得太晚了。”
小陈道长一时语塞,心如死灰。
墙里墙外,雨疏风骤。
叶三靠在墙壁上,从天色漆黑说到了天光微亮。
从山野外的故事说到了小时候的雄心壮志。
在他想站起来去井边舀一碗水的时候,天上的风吹过树叶,掉下来很多积水。他伸手想要去挡住那些水珠,却看到云清自己伸出了手。
叶三在原地站了会儿,忽然感觉很累,很泰然,很欣慰。
他重新坐在地上,两个人浑身湿透,衣服上是雨水。
云清缓缓地擦了擦脸上的雨,很努力地开口说话,“李长空……到底什么样啊,这个名字很普通。”
叶三叹了口气,他并没有完全接受这个事实,然而不论是魔宗的千里追杀,还是苏蕴强行将自己收入门下,都无声地透露了一个事实。
自己的天赋未必很好,可自己的身世,可能有些问题。
这个问题,比自己想象的更大。
所以叶三现在心情有点糟糕,尤其是遇到云清这种并不太会说话的人。
至少他不想熬了一夜以后,听到云清一开口就是让人头疼的李长空。
他叹了口气,商量道:“换个话题吧。”
云清小声地呼吸着,后背的伤口显然并没有完全愈合,他说话委实有些费力。
不知过了多久,云清缓缓开口道:“明天我可以只买萝卜干吗。”
叶三一愣,这话题转得实在太生硬,他下意识应道:“我不喜欢萝卜干。”
云清有些失落似的,叹道:“那你要喝粥吗?”
微风吹散的水汽重新聚拢,二层楼下的小院子里很安静,过了会儿,叶三才有些恼怒道:“不可能。”
那些树叶的影子打在云清脸上,他眨了眨眼睛,觉得后背似乎又在流血,不知道这次回去要躺几天,躺着真的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
他想了想,有些费力地扭过头,看着叶三道:“那你是李长空还是叶三,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认真地盯着叶三黑色的眼珠,补充道:“你早上还要吃两个馒头或者汤面,既不肯要萝卜干,也不肯要酱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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