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义就是……”苏蕴平静道:“我想听听他的问题。”
老行事的脸色难看到无可挽救,他虚虚指向云清,问道:“苏先生问我,这天下流民可曾心念如一,他于流民二字,又有何涉?”
苏蕴想了想,正要开口说话,却见云清往前跨了半步。
他当然不是流民,他是当年闻名于天下的三山主李长空,在黑森林骤然陨落之后,又化作魔宗掌教回来的人。
“老先生,如今的我,手中没有刀剑,背后没有倚仗。一身修为根骨尽毁在血瀚海清字大阵内,与普通人并无两异。我从漠北草原走到衡山郡,一路跋山涉水餐风饮露,与流民又有什么不同?”
听到他这句话,从头沉默到尾的司天玄,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声。
他能够从云清身上感受到发散出来的灵气,作为天地里靠灵气凝结而成的魅灵,他浑身上下都有一种最为精粹的灵气涌动。
然而那种力量一直在往外无止尽地发散,像是破碎的水桶,里面的水一点点往外渗透。
老行事微微眯起眼睛,道:“现在的你,很难在衡山郡外活下去。”
云清点头道:“自然,然而我此来,只想亲眼看看。一路上我见多了流民,也见多了百姓,因此有所不明,想亲自来问问。”
听到他的答案,老行事反而挑了挑眉,道:“朝闻道,夕死可矣。三山主尽管面貌有所不同,却依旧是当初那个李长空。”
这句话的意思更为明显。
你听完了答案,就可以去死了。
衡山郡外有深山老林,里面有层出不穷的野兽。如今又是战乱四起的天下,到处都是游兵和强盗。想要死一个人,实在很容易。
哪怕云清运气格外好些,没有遇上这其中任何一种情况,衡山郡也会为他创造足够多的机会。
云清闻言笑了笑,道:“衡山郡想要谋划天下,这对百姓而言,确是一场豪赌。”
老行事冷笑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不需要重复第二遍。”
云清点头道:“然。这是天下人自己选的路,就应该是天下人自己的路。可衡山郡赌得起,百姓赌不起。”
周围变得异常安静。
云清的语气依旧很平静,这场谋划,无论是对道宗还是对百姓来说,都是一场赌博。然而这个天下,没有倚仗的人,也从来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他们放弃了田舍,放弃了家园,为了道宗编织出的未来而奔走,可道宗可曾想过,黎黎百姓,从来赌不起?”
苏蕴看了他一眼,微微挑起眉,有些慨然。
老行事也看了他一眼,微微皱起眉,不知在想什么。
云清又往前走了半步,沉静说道:“衡山郡想要谋划新的天下,可被你们算计在内轻易放弃的人,哪一个不是百姓?哪一个不是生黎?千百年来,倒下的皇族贵胄何止其一?而黄河道边,万民生息,却要为你们的谋划而转瞬翻覆?”
衡山郡打着的旗帜,基于道宗一定会赢的基础上。
但是从来没有人想过,倘若道宗输了呢?倘若这些修士输了呢?
高高在上的修士,从来不会低头看一看普通人。那些浩浩荡荡在无形指引下的人潮,是他们心中流民与百姓两个字,所以也从未有人想到过,倘若道宗失败了,他们怎么办?
或许就是为了这么一个问题,云清从漠北一路翻山涉水,终于停在衡山郡的木门下。
所有的人都看向他。
老行事轻叹一声,摇头道:“既然是赌,自会有输有赢,赌注倘若不够大,何以称得上豪赌?”
云清点头道:“问题在于,那些普通人,从不知道自己身在赌桌上。”
他看着老行事不断变化的脸色,道:“他们从来以为,道宗会成功。”
他定定地看向老行事,一字一顿道:“身在局中而不知全貌的,不是赌徒,是棋子。”
“所以这件事,从来不公平。”
第178章 天意从来不公平
公平两个字,在修行的世界一向很少有人提及。
听见这句话,不仅是老行事,周围的道士们面色也古怪地变化,像是有些嘲讽般地发笑。
公平?
居然有人在衡山郡的门口,对着老行事的面,指摘道宗行事的不公?
衡山郡守在秦岭下近乎千年,这么多年以来,凡是衡山郡治下,从无饥馑。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穷人和灾民,但这些人从来与衡山郡没有关系。
哪怕到了现在,衡山郡愿把道宗的光辉释放到人间,让所有普通人得以见证大道,又有哪里配不上“公平”两个字?
在低碎的私语里,老行事的脸色并不轻松。他的眼神渐渐阴沉而愤怒,看着云清,他缓缓伸出手,示意众人散去。
在这时候,远处黑色高塔上的钟声也渐渐停下。
夕阳将要落幕,老行事的眼神在七彩炫光里,却显得有些浑浊。
他是衡山郡老祖宗座下的行事,自然道心通明,不为外物所困。
如今的局面也是道宗大人们日夜谋算出来的结果,棋盘上模拟了无数遍,自然更不会出错。
只要一切没有破绽,那么道宗还是那个光明完美的道宗,依旧是引领天下人心意、代表煌煌天道的那个道宗。
老行事对这一切都很明白,但依旧无法改变一件事。
眼前这个云清,哪怕和当年的三山主没有任何一处相似的地方,但是他口中的问题,自己依旧无法回答。
自衡山郡起事起,手中的旗帜不是武力与金钱,而正是让天下所有人能够习武修道,不因贫弱而被切割的“公平”两个字。
无法回答,则有疏漏。
老行事紧紧盯着云清,缓缓开口问道:“三山主,你已不是一个孩子,何以对公平二字这样执着?”
说到这儿,他努力微笑起来,道:“这种想法,未免有些……孩子气。”
孩子气的另一种说法,就是幼稚而无聊。云清却点了点头,道:“此事无关稚气与否,而在于老先生能不能回答我。我自漠北来到衡山郡,所求的,不仅仅是一个答案。”
老行事缓缓抬起头,看向更远处的山林与平原。平原上的村落正飘着炊烟,看着那些软白的烟条,他开口道:“三山主当年出自清虚宗门下,其实心里应该明白,天意之下,从来都不公平。”
“你看看凡人与修士的区别,就知道在道宗谈论公平,本就是一个笑话。”
说到这儿,他死死看向云清,道:“话已至此,你还要继续发问吗?”
此时,他看向云清的眼神,已经像在看一个死人。
几句话的功夫,老行事就想明白了很多事。比如云清口中的问题,虽是在问他,但却是说给苏蕴听的。
任何人听到云清的问题都没关系,但是苏蕴除外。他向来是一个格外执拗的人,又是青城山如今的掌剑人,这样的人如果站在对立面,多少会让人有些头痛。
既然这样,他又何须浪费时间?
从数月前起于漠北草原的那道剑光开始,整个修行界都慢慢意识到一个事实,那位杀了教谕而又叛逃魔宗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李长空。
想到这儿,老行事面无表情地看着云清,既然他们都在衡山郡门前,那就再好不过。即便他今天死在这儿,就是以苏蕴的脾气,也无法指摘衡山郡半个字。
周围的风骤然刮刺而过,带着锐利的声响,所有的人都还在原地,从老行事袖口腾起的剑光已经再度出鞘。
此前出手,他多少带着对苏蕴的忌惮,而这一次,自亲口从云清口里听到“根骨尽废”几个字后,他下手再也没有顾忌。
苏蕴可以救人,但是一个毫无自保能力亲自来衡山郡送死的人,即便救下,也会受伤。
这就是修士与普通人之间,无法跨越的距离。
既然云清口口声声谈及公平二字,那么他不介意让云清亲眼看看,这道普通人与强大修士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
这就是他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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