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青山里的时候,秋天里的风吹过头发和衣袖,凉浸浸的。走到崖边的时候,这股寒意就变得更加深重,叶三忍不住将衣服裹紧一点,察觉到他的动作,大师兄笑道:“天气是不是有些冷?”
虽然修士的肉身会比普通人强横一些,但是并不会相差太远。春夏秋冬天气变化对他们来说依旧有影响。
叶三下意识回答道:“还行,马上快要过冬了,到时候会更冷一点。”
大师兄道:“是啊,秋天之后,冬天就要到了。”
叶三转过头来,有些疑惑地看着大师兄,问道:“师兄似乎意有所指。”
大师兄温和地看着他,问道:“天地之间有四时流转、物候变化,苍天之上有日月轮换、星辰辨列,这就是天地最根本的法则。”
眼前的悬崖极深,一眼看不到底,只有陡峭山壁上横生着一些草木枯枝。
叶三往下看了一眼,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说道:“那么,道宗一直挂在口中的天道,究竟是什么一种存在?”
“天道……就是皇天后土啊。”大师兄随意坐在地上,摘了一根草递给叶三,说道:“天地分孕灵气,灵气演化万物。天地既然生化万物,自然也主宰万物运行的规律。你看这叶子春生秋落,本就是应乎四时的自然规律。”
叶三认真看着那片叶子,叶子上有自然生长的脉络,他坐在大师兄身边,崖边的风毫无阻碍地吹在身上。
这片山崖是个很好的位置,早上能够看到日出,晚上能够看到日落,天地中的长风吹荡,人力在这片大青山里,很难真正改变些什么。二师兄的捕兔笼哪怕捉住一窝兔子,山上还会有无数只野兔子,哪怕他的火雷砸翻了一地的老树和草芽,第二年他们也会再度发芽。
叶三感受着山间的风,犹豫了很久后问道:“那……何为顺天意?”
大师兄耐心道:“顺应天地,指的是敬畏与尊重。天地苍苍浩大,很多东西不是人力能够改变的。道宗千百年来寻求的,就是人力与天地之间的平衡。哪怕到了某一天,以区区人力便可以登九天渡沧海,天地与人之间的这条界限,依然不能随意打破的。”
“倘若……打破了呢?”叶三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很多问题并不该发问,倘若在清虚宗的银杏树下,这几个问题足够让他在黑屋里闭门思过三个月。
大师兄也沉默了一会儿,却并不是因为这些问题中透露的野望,而是他在努力回忆当年随师父修行的光景。那根短短的草叶在他手里被风吹着,很快刮到山下去了。
“我当年听师父说……曾有大能降下预示,如果人与天地之间的平衡被彻底打破,那么极北之地冰峰融化,人间界海水滔天,酷热与严寒交替而来,无数百姓流离失所,那将是整个人间的浩劫。”
叶三下意识看向山底,那里有一大片长湖,想到万一传说中的画面真的到来,眼前的长湖彻底淹掉金山镇,自己怕是只等一辈子呆在山尖尖上。
想象到自己与大白鹿一辈子作伴的场景,叶三后背一阵发寒,他有些感慨道:“顺应天地就顺应天地,魔宗和道宗之间的破事又是哪儿来的?如果大家都好好在天底下过活,不应该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听到魔宗两个字,哪怕是大师兄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他很喜欢这个小师弟,他也没有打算去抹除掉云清,但是魔宗两个字唤起了他某些很久远的记忆。
大师兄思考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语气温和而不失严肃地说道:“小师弟应该知道,哪怕天地之间有修士,也是没有神灵存在的。道宗敬畏天地,却并不信牛鬼蛇神之说。”
叶三点头道:“是,然而魔宗难道有神灵存在吗?”
“他们信奉长生天,长生天即是上天。”大师兄指了指头顶上的青色天空,说道:“但是,他们坚信长生天会将力量赐予首领,从而信奉他为神明。”
大师兄掸了掸衣服,站起身来道:“天地之间本没有神灵,他们以信仰和力量塑造出了所谓真神,并且试图用修士的力量去操控天地之间的灵气。”
叶三一个激灵,猛地站起身来,却听大师兄说道:“他们试图控制天地,修士尚且有反抗的余地,黎黎百姓又何以自处?天地之间本来没有神灵,当他们以神灵自处,并且试图控制天地规则的时候,理念就与道宗相背而行了。”
叶三沉默地看着脚,他很难想象那些绿色的草叶,会因为人的力量变黄变红,天上的雨水会因为人的意志而降落,农田里的稻米会因为人的力量而生长。
“他们想要做天地之间,真正的神明。”认真想了很久的叶三,有些不太确定地给出了这个答案。
大师兄笑了笑,道:“然也。”
叶三有些疑惑道:“可……阵法改变的,不也是天地间灵气流转的规律吗?”
大师兄摇头道:“阵法改变的不过是一个小天地,想要操控整个天地……终究不是人力能够做到的。”
叶三一瞬间想到了上京那座小院子里,被他改变的风。
那些风毫无阻拦地吹进小小院子里,每个晚上他修炼的时候,柔软的灵气积聚过来,充盈了整个小楼。
想到这儿,叶三无声地看了一眼脚下悬崖,如果被师兄认为自己在修炼魔宗功法,可能会被一掌拍下去,掉下去的话,直接就能变成一块肉饼。
想到这儿,他无声无息地往后又退了几步,小心问道:“师兄……如果当初我真的偷偷学了魔宗的二十八字诀的话……”
大师兄有些疑惑似的扭过头,想了会儿才慢慢道:“如果你真的学了,苏蕴可能……”
“可能一剑把我拍死?”
大师兄叹了口气,道:“可能会很伤心吧,你是他第一个师弟。”
叶三想了想,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笑了笑,然后说道:“好。”
因为大师兄的话,他的心情有些凝重,有些无措,又有些……感动。
感受到叶三的情绪,大师兄看向远处的天空,有些叹然道:“没关系的,小师弟。你能改变的,终究不过天地之间的些微灵气,又哪里能有操控天地改变规则的力量?”
叶三听懂了这句话,他慢慢伸出手,轻轻摩挲着手指,一缕很温柔的风来到了身边,在两人身边打了个旋儿。
大师兄也伸出手,感受着那缕柔和的风,过了会儿,他笑着说道:“放心往前走吧,小师弟,没关系的。这个世界之所以有意思,就是因为它实在有太多种可能。你的功法和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种都不同,那么,你就好好去感受这个世界,好好的……玩一玩吧。”
当风吹过湖面的时候,带起了很多波纹。
云清站在湖畔,长风吹起他的长发和衣袖,他缓缓伸出手,柔软的风从湖面上吹来,穿过他的指尖和发丝。
“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万物之中,人为最灵,既然如此,则天下大道,自然在我之身。”
“道法施行于天地,而造化在我……那么,人人自然可做自己的神灵。”他轻轻拢起双手,眼神里微微有些困惑。
叶三在大青山的悬崖边问道于大师兄的时候,清虚宗内门的某个隐僻山道里,一个很俊气漂亮的年轻人慢悠悠走过满是落叶的石砖小路。
夹道俱是银杏树,从上京回山以后,他改变了很多以往的习惯,包括将惯常走的路改成了这条人迹最少最荒僻的路。
他现在很不想见到内门的一些人,那些人的眼睛里,大多数装着惋惜与困惑。
然而他并不是一个需要别人怜悯与惋惜的人。怜悯之所以是怜悯,在于大多数时候,这是上位者传递给下位者的情绪。
纵然他如今变成一个很普通的废人,心底倒也还有七八分骄傲在的。
白见尘站在金黄的银杏道上,仰起头,看向山间一座很高的塔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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