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地上,手虚虚地拢着自己的剑,手腕却在不停颤抖,几乎无法再握住自己的武器。
就连他明亮如烧的一双眼睛,也渐渐有些黯淡,雨水冲刷着他的眼睛和伤口,在这种时候,他无法凝聚出半点力量,来抵御周围的追击。
清虚宗的老掌门究竟有多强?
没有人知道。
哪怕他已经很老,已经被教谕大人关了很久。但他的力量似乎从未褪色过。哪怕在今天夜晚,他的手一挥,时空就已经碎裂。
老人的手掌慢慢从棋盘上拿开,水色的棋盘上,隐隐渗出鲜血的颜色来。
他掸了掸衣袖,坐在银杏叶的躺椅上,感受到了那个年轻人放弃的意念。
大部分时候,魔宗的人不会轻易放弃抵抗。这也是他们赖以从血瀚海求生的唯一力量。
心念不死。
老人微微地笑了起来,轻轻敲击着桌面。
他感受到草原上那位年轻的魔宗掌教放弃所有抵抗。
在无边的夜幕和刺眼的光亮下,草原的中心如同白昼,突兀地与周围切割开。
在白昼的中央,叶三安安静静躺在血水里。所有纷繁复杂的力量都在这时候冲刷过他的身体,就像是带着无数杂质的风,毫无保留地冲进他的身体、筋脉和血肉。
几乎要把这一具年轻的身体彻底吞吃掉。
第168章 死生之后,有大境界
黑袍的修士们握着武器,慢慢地从远处走过来。一路上的风还很凌厉,那些没消散干净的力量和阵法凝结在风里,在他们走过的时候切碎了很多衣服。
他们走得很慢,在这漫长的过程里,叶三感受自己的血肉被风和无数力量切割,有细小的钢丝,也有无数的星火,他们在身体里燃烧成一片,几乎要把自己斩碎在泥地里。
因为血流淌得太多,他的眼神变得更为黯淡。
黑衣的传道人木然走近,终于停在百米外的地方。他们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魔宗掌教,尽管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很清楚一件事。
当年在黑森林带给清虚宗无比屈辱的魔宗掌教,今日终于可以死了。
而残留在血瀚海千年之久的魔宗余孽,今日也终于可以失去他们的首领。想来这草原上浩浩清天,终于可以摆脱魔宗的阴影。
数十道光明的剑光,再一次在夜空下亮起。黑衣的传道人们再度放出了他们的武器。
刷、刷、刷。数十道光剑破风而至,如长钉般,一根一根,尽数没进叶三的身体里,爆出一道道血箭。
叶三的神色没有太多变化,只是眼睛有些浑浊而模糊,血水在他身下不停扩大。每一道光都钉在他的身体里,搅动着他的血肉和经脉,无数道混乱的力量在身体里狂奔乱啸,无法在凡人的躯体里找到出路。
他的身体,在一瞬之间,变成无数道力量纠缠的法场。
什么样的肉身都够承担这样的力量?
所以叶三只能痛,只能流血,然后只能,等死。
黑压压的道人里,传出一道悠然感慨的声音,道:“您终于可以死了。”
或是对眼前这道生命顽强苟且的震撼,或是对于魔宗掌教数十年前的威赫声名,他不自觉地带上了尊称。
没有人是可以永生不死的,哪怕他机缘巧合得到了新的一辈子,但他终究也只是个凡人。
叶三手里的长剑亮了亮,发出一声微弱清吟,带着说不清的遗憾情绪。
他的血快要流干,他的伤口灼烧如火。
叶三的眼睛微微动了动,不知为何,这时候他很想见到一个人。
不是因为死生之前告别之前的思念,而只是单纯的,想要见一见。
但这世上万事万物,不可能事事顺心意。
他有些叹然地道:“是的,我快要死了。”
叶三的手指握着剑,剑刃微微发光。那些复杂的力量在他身体里冲刷,这个简单动作,也几乎让他耗尽所有残存的力量。
魔宗一向以武力为尊,所以叶三清楚明白,真正的胜利,只有当敌方死亡的那一刻才会来临。
他艰难看向自己的剑,慢慢地,就笑了出来。
“是的,我快要死了。可在这片草地上,我怎么可能死在清虚宗的手里?”他的话说得极为艰难,声音如同破风箱,血水不停从齿缝里漏出来。
他站在永远的长生天下,身下的泥土里,是族人千年的墓地。
长生天的眼睛在天上看他,族人的魂灵在地底注视他。
他怎么可能,死在清虚宗的手里?
黑衣的修士们静静注视他,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
下一刻,叶三用尽所有力气,猛地把长剑捅向自己!
一道切开血肉经脉,劈碎丹田气海。
长剑发出一声凄鸣,顿时黯淡下去。血箭直接溅起三尺,仿佛在黑夜里燃烧。
力量如同刀锋,在身体里寸寸拧绞。血管被根根劈开,伴随着流淌的血液,他浑身上下每一处地方都在被撕扯。气海上的巨大伤口,在呼吸之间不停抖动,渐渐泛出一种死白色。
气管里的呼吸滚烫如烧,裹挟出的鲜血充斥着唇齿,疼痛如同虬结的老树根,顺着血管瞬间抓住他的心脏,然后直击脑海。
在那一刻,叶三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漫天胡地的森寒和疼痛。
他手里那柄长剑,剑鸣渐渐变低,渐渐消失。血水顺着伤口汩汩地流淌出来,顺着泥地不停扩散。
银杏树下的老人,慢慢拢起双手,不知在想些什么。
魔宗的人,往往有几个特点,骄狂,自负,而绝不低头。
于是哪怕是死,也绝不肯低头死在敌人的手里。
老人慢慢地闭上眼睛,开始想到年少时在草原和魔宗作战的那些日子。但是很快,那些日子就会彻底消失。
他们终究会信奉同一个道天,修习同一种功法,共同建造一个平等而光明的新世界。
……
栾阔海子边一片安静。
黑衣的修士们停下脚步,周围的风轻轻刮着芦苇叶子,湖面上的波纹慢慢荡开,除了躺在血地里的人,这片天地仿佛无数发生过。
叶三的眼睛紧紧闭着,周围的风在他耳朵里,格外嘈杂。
他感受自己的血不停流淌,下一刻几乎就要流干。
任何一个人都会迎来自己的死亡。在年少的时候,他曾在雪原上听过父亲这句话。
然后……然后呢?
那一剑下得极快而狠,甚至没有给自己反悔的机会。他的血肉被劈开,经脉被破开,丹田因此裂开。
在这一瞬间,所有的力量都在他的身体里爆炸。属于自己的灵力、属于老掌门的法力、属于黑衣修士们的无数道剑光。
叶三躺在地上,静静感受死亡来临前的那一刻。
背后的泥地至冷至凉,透过微红的目光,他定定看着模糊一片的天空。
原来死亡,是这样一种感觉。他的思绪漫无目的,竟然凝结不出半点自主的想法。
他当年只是不够理解所有人。包括他的父亲。
这世上有很多没有必要的死亡,他只是讨厌血瀚海里那片冰雪。在他年少的时节,整个世界都在狂风和积雪里辗转飘零,找不到一个落脚点。
他极为厌憎那些狂热的族人,包括他们毫无畏惧地作战与到死都没有改变过的平静。年少时他在雪地里,看着族人们拿起武器,面对那些除魔的道士时,其实从来只是厌憎。
这世上是不是永远有一种人,他们永远不会害怕,以至于冷静到毫无生念?
叶三躺在地上,整个世界离他越来越远,一时间,他通体冰凉,竟然无法分清究竟躺在草原深处,还是流落在上辈子的冰雪荒原上。
很久很久以前,他不想做瀚海冰雪里的主人。在那些未曾启齿的小小幻梦里,他只想要四时饱暖,想要傍晚归家,屋里有灯。
作为继承血瀚海的小主人,他从来没有见过那片冰雪的晚灯。安多太小,他永远等她睡着了,才走出来。
父亲让他提着剑,在每一个寒风降临的夜晚巡守四方。他提着沉重的衣物,在积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身前背后是茫茫的黑夜,如同怪兽一般的孤独几乎要将他吞吃入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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