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葬墓群的时候,你看得比我更清楚。”叶三看着他,一字一顿道。
“是。”云清毫不躲闪地看着他一双眼睛,眼神渐渐明亮起来,“我看得足够清楚,所以更想要回去。修士也会有对错,天道也会有对错,他们也会有对错。”
这个道理很简单,云清辛苦探求了整整两辈子的东西,原来是虚无缥缈可能不存在的。而在人间香火鼎盛名声浩荡的清虚宗,可能彻头彻尾是假扮的神。
云清想了想,忍不住开始笑起来,“叶乘风,当看见天葬冰墓的那一刻,你知道我有多崩溃吗?”
叶三当然知道,在环绕的经卷和冰棺里,他亲眼看见了云清混乱颠倒的模样。
道宗修习最重要的,就是修道心。
李长空的道心来自对于浩渺天道的执着与追求,于是信念会崩塌,可在所有的一切都打破之后,一腔锐意终于从心底升起。
所以无论前路是明是暗,他也想去看一看,看一看可能发生的一切,去看一看虚无缥缈的伪神假道,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
哪怕前路洪水滔天,他也不要躲藏在漠北的草原里,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看着云清明亮的眼睛,叶三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
当年他在血瀚海里看见的李长空,在青山古卷里修行十余载,眼睛凝定而坦荡,永远没有过半点动摇。
现今他在旷野长风里看见的云清,依旧没有半点动摇。
看见那双眼睛,他于不忍中又渐渐升起一种庆幸。
从草原深处一路走来,哪怕他从来没有问过云清,心里也是隐隐有过担忧的,当年的三山主与李长空,真就化作青空下的一缕亡魂,变成他身边一道若有若无的影子?
当年一柄长刀孤身赴魔域的李长空,当真要一辈子藏在他的身后,将性命乃至一切悲欢喜乐都留给他?
还好,在今天的雨夜里,他才发现,原来云清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
就像李长空当年一腔奋勇从血瀚海折返清虚宗,只是为了破不开的“道”之一字;如今的云清没有看清前路,哪怕手无寸铁,也依旧想要回去看一看。
看着云清,叶三渐渐地就笑了起来。
“还好,你不需要为我改变太多。”他看着云清,心里悄悄地说道。
这样一个决定,对他来说实在有些残忍。从私欲来说,叶三并不愿意放手,他也知道开口挽留的方法,只要他站在这儿对云清说,你的命是我的,我不可能放你送死。
生死和爱恨是最难跨越的东西。而云清从来就没有做到过无情和无欲。相反的,他的欲念远比一般人更为坚定而孤奋。
所以当年的李长空,才会背负着两条人命从死地里挣扎求生。叶三知道,这样的话术有些残忍,对云清来说却足够管用。
只要他开口,云清不可能把他一个人扔在血瀚海的战场。
叶三忍不住仰起头,朝天上看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雨已经渐渐停下来了。过了良久,叶三问道:“如果我说,我不想一个人在血瀚海面对强敌,你会留下来吗?”
云清对这个问题显然有过心理准备,他看着叶三的侧脸,不由地想起了很多事情。
想到黑森林里掉下山崖浑身是血的叶三,想到被魔宗追杀逃命的叶三,想到在上京苦苦挣扎偏又谁都不服的叶三。
在致死的寂寞里,他等了那么多年,才可以真正触碰到他。
他远比任何人都需要叶三。
云清看着他,很久才开口道:“如果是你开口的话,我无法拒绝。”
如果是叶三开口,那么他再也不会犹豫矛盾,他可以放下自己心心念念的一切,和他一起留在漠北荒原上,和他击退昭武的敌人,直到一切都风平浪静。
叶三笑了笑,慢悠悠往前走去,道:“那我……就不留你了。”
云清猛地僵在了原地,手腕却微微颤抖起来。他知道从一开始,自己就在利用叶三的“不忍心”,可听见叶三真正放手的那一刻,他整个心脏都无法遏制地跳动起来。
晚风吹过,扬起叶三一头黑色的长发,在沙沙的风声里,云清忽地开口道:“叶乘风,我曾经说过,我并不喜欢那条白蛇,然而在情之一字上,我的心意与她并无分别。”
看着叶三顿住的背影,云清伸出手掌抚上胸膛,慢慢弯下腰,郑重开口道:“心念不灭,百劫千难,万死不悔。”
他以大草原上特有的礼节弯下腰,手掌覆盖着跳动胸膛,道:“我的……掌教大人。”
叶三忽地扭过头来,微微笑着看着云清。
浸润在微凉的风雨里,他手里的长剑泛着清光,虚虚地笼罩着两个人。
叶三伸出手去,轻轻摩挲着云清的长发,那截长发微凉,像水。
他想,他本不该寂寞的,从此往后,他再也不会寂寞。有人自碧落黄泉带着爱念苦苦寻觅挣扎找到了他,往后余生,他哪里敢轻言“寂寞”两个字?
“那么,好好活着回来,或者等我去找你。”叶三看着指尖泛着银光的发丝,轻声开口道,“我们两个,都不要后悔。”
云清手指颤了一颤,他慢慢放下手直起身子,看着叶三一字一顿道:“叶乘风,只要你还活着,无论天南海北,我……永不会寂寞。”
哪怕他们在世界两端。
第153章 杨柳不需啼
安多站在火堆旁边,用铁箭叉从热灰里叉出一个烤地瓜。热气冉冉地在半空中旋绕,透过青白的烟气,她隐约看见两个哥哥站在野地里。
安多在心里哦了一声,她并不觉得哪里不对,就蹲在地上继续剥烤地瓜的皮。刚从火堆里拿出来的食物很烫手,她一不当心将地瓜丢到了泥坑里。
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她再抬起头来,只看见云清一个人往回走。虽然是往东面走,可他的路线离营地很远,并不像是要回来的样子。
安多尝试着喊了他一声,在黑夜里,云清的面容并不清晰,只隐约看到他的头发荡了荡,似乎是扭头对安多说了些什么。
安多又喊了他一声,却见云清远远地站在风里,朝她挥了挥手,径直往更黑的草海里走去了。
安多愣在原地,在她的周围,大家都围绕着大大小小的火堆烤火。她一个人站在草里,有些茫然地看着云清遥远的背影。
安多又抬头朝西面看了看,拔腿朝叶三跑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哪里都不太对劲,哪怕地上的积水还没有干,白色的小羊皮靴子溅上了很多泥浆,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背着巨大的弓箭,一口气也没停歇,很快地跑到了叶三的背后。还没开口说话,就听见叶三问道:“好端端的,跑这么急?”
从头到尾,叶三都没有回头。她看着哥哥的肩背,忍不住指了指东面,道:“哥,小李哥哥……”
她猛地顿住了嘴,周围的野草如汹涌喧闹的人潮,她看着站在晚风里的哥哥,只觉得寂寞。
不知过了多久,叶三才嗯了一声,道:“他有些事,先回去了。”
安多猛地提高了声音,问道:“哥哥,你真就让他一个人回去?他一个人回去是要送死吗?”
叶三的身影藏在夜色里,有些看不清轮廓,她隐约听见哥哥模糊不清的笑声,也很快地被风吹散了。
“你觉得我不该放他回去?”叶三背着双手,脸上有一种很清醒的笑意,“其实我也不想放他走。”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遥远的天际,乌云并没有散去,地平线上有稀稀落落的野树,风一吹,带着点悠远的沙拉响声。
过了会儿,叶三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一种很冷静的清醒。
“可是安多,他没有下辈子了。”
安多的脑袋里嗡嗡响了一声,她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扭头就往身后看去。可是除了远处营地和火堆,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在这样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里,叶三的脑海越发清晰,声音也越发地平稳。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再回头,只是以一种平静的语气在陈述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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