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三忍不住笑了笑,摇头道:“别人的一点心意,你留着吧,别给我了。”
安多脸色微红,将手背在身后换了个话题,她扭头看向前方的战场,问道:“哥哥想去救他们吗?”
叶三想了想,说道:“我用什么身份去救他们?我毕竟是草原上长大的人,要去替大翊砍杀信奉长生天的昭武平民吗?”
安多愣了愣,想了很久也没想出答案。叶三叹了口气,坐在地上道:“更何况,安多,我可以救他们,但血瀚海不能被牵扯进道宗发起的战争里。”
安多神情有些委屈,她小心翼翼坐在一边,战场的风猛烈地刮过来,带着新鲜的血气。
叶三眯着眼睛看向远方,忽然开口问道:“吃的还剩多少?”
安多一个激灵,下意识回答道:“如今人口共有一千八百三十一个,还有三头牛,八只羊,羊三公五母……”
叶三挥了挥手示意她停下,虽然作为魔宗的掌教,但实际上是清虚宗的囚徒,哪怕草原上时常有信众来供奉,他也是明白饥饿滋味的。
在石桥村里,他躺在破旧的木板床上,经常会有饿得抓心挠肝的时候。
有些滋味他体会过了才知道有多痛苦,他一直觉得,人可以受伤,可以生病,但是不能饿肚子。
叶三慢慢说道:“安多,我之前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一大片绿色的草野,你们在唐峰雪山边的草场上放羊,饿了就回帐篷吃饭喝茶,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睡觉,羊漫山遍野的跑,人们放羊的时候,就坐在地上唱歌。”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微笑起来。
安多眼里绽开华彩,她认认真真地听故事,仿佛看到了那个不用逃跑和战斗的世界。
叶三指了指东南方向,笑着道:“我晚上的时候去看过,八十里开外的草场是个好地方,你们会喜欢的。”
安多雀跃得几乎要跳起来,却听叶三转口道:“但那时大翊的领地,那里有大翊的守军。”
安多愣了愣,她犹犹豫豫地站起来,小声道:“现在他们都在打仗,我们一个一个的,偷偷溜过去……”
听到这孩子气的答案,叶三笑了起来。
这很像他之前的处事风格,如果如今的他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大可以无耻地逃跑、抢夺,然而人都是会变的,他需要考虑更多的东西,比如——族人的尊严。
云清当年说得没有错,他想要的永远不是一个被举世追杀的魔宗。
他想要自己的族人正大光明站在这方天地里,和所有的人一样享受阳光和雨露,不再因为身份而负罪。
倘若带给他们千百年苦厄的人是圣教,那么他们的苦难也该有自己来终结。
他看着远方飘摇的旗帜,轻声说道:“安多,把他们喊过来吧。”
安多猛地站起来,直接跳下了两米高的山坡,就地一个打滚接着站起来狂奔。
叶三眯着眼睛往草场的方向看,他在晚间的时候去看过,虽然距离唐峰雪山有些远了,但是溪水很丰足,土地也很肥沃,等以后战争结束了,他们会迎来真正的自由。
看到远方的景物,他不由想到往东面走的云清,不知他现在的行程是否顺利,又是否遇到了道宗的追杀?
他看着远方,沉默不语。
渐渐的,人群开始在他身边集聚起来,黑压压的连成一片。
他们恭敬地在山坡之下叩首跪拜,动作连成一片,从出生开始,他们诚心诚意地供奉长生天,也诚心诚意地敬拜掌教大人。
他们从伊格的口中听见了那片草场,也因此更加尊敬这位大人。长生天是不会说谎的,他的恩泽照耀每一位子民,只要大人还活着,他就会带着他的族人找到归途。
叶三沉默了很长时间,这样的跪拜他太熟悉了,早年在血瀚海的冰川之中,他经常一个人孤独地在冰光之下行走,所有的族人对他顶礼跪拜,他认识很多人,却看不见他们的脸。
但是现在,无所谓了。
血瀚海被清虚宗困住了千年,可这千年以来困住他们的,又焉知不是对于圣教的这份“信仰”?孩子们生下来信仰圣教,人们至死都信任掌教会带给他们自由,他们到死都没有见过外界——
叶三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很久以前,李长空站在他的面前,告诉他“我想要的大道,是天下人人都可修行所奉行之道,而非清虚宗之道。”
那才是……触碰不到而真切存在的自由。
如果云清站在他面前,他也想告诉云清,他想要那样一方草原,人们不用遵循所谓掌教的命令,不用为了魔宗和道宗的恩怨而逃跑,哪怕同沐长生天的恩泽,他们也有不信仰圣教的权力。
叶三拍了拍衣角,慢慢地站起来。
他转过身,看向黑压压的人群。
人群悄然无声,风吹过每一片草叶,叶三看着他们,慢慢地就笑了起来。
“祈长生天之愿。”他很慢地开口,声音却传遍了每一个人耳朵。
人们颤抖着身子,将额头紧紧贴住地面,掌教大人要对他们下达命令,而以长生天之愿下达的命令,是血瀚海里永远不能违背的东西。
他们的眼力含着泪水,因为激动而颤抖着嘴唇,人群的声音汇集在一起,形成闷闷的声潮。
“祈长生天之愿。”人群喊道。
叶三微笑看着他们,草原上的长风吹过他的鬓发,一头黑色未束扎的长发在风里飞扬。
“祈长生天之愿,命尔等不再信奉我。”
第159章 愿尔等从此自由
没有人明白这句话里的意思。
对于血瀚海的信众来说,倘若这世上还有一个能够追随的人,那必然是眼前的掌教大人。
无论他面貌如何改变,只要血瀚海的人还在,他就一定会踏着血海尸山走回来。
这是一种久经岁月而坚定不移的信念,伴随着时间的增长越发深厚。
所以一时之间,没有人开口说话。他们被叶三的言外之意震惊得微微颤抖,就连脸色都变得惨白。
安多皱着眉头,觉得不太对。她慢慢抬起头来,眼光与叶三的猛一碰撞,后背就整个僵住。
她轻声开口道:“兄长,您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吗?”
在这种略带警醒的情绪里,就连称呼也不经意发生了变化。
她这句话虽然问的是叶三,但是替血瀚海的所有人发问的。无论他决定做什么,都需要给族人一个合理的交代。
叶三看了她一眼,神情很平静地说道:“安多,你们需要忘记圣教,然后迁去八十里外的草场。大翊不会接纳自成一派的人马,你们也不能在战争来临前流落在草原上。”
安多脸色越发苍白,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她扭头看了看苍苍茫茫的大草原,却有一股怒气从心头升起。
“兄长,我不同意。”她认真看着叶三,再一次开口道:“他们也不会同意的。”
叶三打量着眼前这个姑娘,他们有很长的时间没有见面。在这段时间里,原本天真幼弱的姑娘不得不扛起血瀚海的所有人命,哪怕在相遇之后的那些时间里,她表现得柔软而天真,但真正的问题摆在面前时,她就还是血瀚海唯一的圣女殿下。
他没有想到,当年那个跟在自己后面一步一步走的姑娘,如今也有了反驳自己的勇气和力量。
叶三有些欣慰地看着她,却听安多一字一顿道:“千年以前,血瀚海生活在唐峰雪山之下,这块草场本就是我们的家。草原上的子弟何其骄傲,为何要被区区几个昭武骑兵杀得不战而退,乃至放弃千年以来的信仰?”
她看了一眼叶三,慢慢跪了下去,将额头贴在地面上,“掌教三思。”
在她耳边的草上,盛开着一朵嫩黄色的小野花。
叶三蹲下身子,随手掐走了那朵花,在指尖轻轻旋转了几下。
看到这朵花,他温和地说道:“安多,不论我在不在,不论圣教在不在,这朵花依旧会开放的。”
安多没有抬头,她觉得很委屈而伤心,又不能在这种时候哭泣。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