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急的脚步声从草丛里响起,叶三用目光扫视一圈晃动的叶子,径直朝某个方向走去,一把抓过草地里的少年。
十三四岁的少年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还没抓过背后的弓箭,就被叶三拽出草地。
叶三皱了皱眉,随手扔开他,说道:“跟踪我?”
草原部落里的少年偷偷打量了会儿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湖泊,勉强用生硬的官话问道:“你认识他?”
叶三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这个少年准备问什么,然而没什么武力也没什么城府,见到自己这个汉人还没撒丫子跑,一时反倒摸不清他想做什么。
背着弓的少年眨了眨眼睛,似乎觉得叶三没听懂自己说话,就又指了指湖泊,姿势夸张地比划了半天,再次问道:“你认识他?”
因为口音的问题,这四个字蹦得非常生硬,像是含着石头在舌头上打滚一样。
叶三看了看湖水,有些不太明白地问道:“他是谁?”
两个人鸡同鸭讲了半天,眼前的少年终于忍不住甩开叶三,撒丫子往东边跑去。
叶三站起身来往东边看,才见到远处一片各色的帐篷。草原诸部逐水而居,这么大的湖泊旁边,合该有定居的部落。
白色的羊群在草地上移动,像是一大团云。看着远处的羊群,叶三不由想到养在青城山被白鹿拐走的母羊,不知道她现在长成什么模样。
想到那些提着刀和白鹿打架的日子,叶三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找了个地方坐下,身边的草长得极高,剐蹭在脸上,有些痒。
一个穿兽皮麻衣的老人翻过土坡,拄着胡杨木拐杖,朝叶三走了过来。
老人的腿脚有些不方便,他走了半天,慢慢朝叶三靠近,灰白的头发上还沾着一些羊毛。叶三只好再次站了起来,朝老人看了看,道:“找我有事?”
说话的功夫,他已经握上了刀柄,上一个草原上的老人也不会修炼,然后差点将他点着了烧死在火海里。
老人看着叶三的举动,连忙摆了摆手,道:“我们不会对你动手。”他看着叶三,伸出手比划了会儿,道:“阿囡看见天上掉下一团火,你从火里走了出来。”
这么长一串话,老人说得有些吃力,然而连说带比划,叶三还是听懂了。他听懂了那团火就想否认,然而除非是傻子,他应该骗不过任何人。
想到这儿,他只好叹气承认道:“我确实是个修士。”
草原部落上出现汉人修士,而清虚宗的人马正散落在草原里捕猎魔宗余孽,叶三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实在不想被第二次扔进火海里烧个半死。
老人显得有些惊讶,他往前凑了半步,上下打量一会儿叶三,然后指了指湖泊,问道:“你认识颜先生?”
看见叶三有些疑惑的神色,他解释道:“阿囡看见你向湖水行礼,汉人应该没有礼拜湖泊的习惯。”
叶三看着老人,想了会儿,认真问道:“你认识师父?”
青城山先掌门姓颜,单名一个泽字。这个名字在大翊不算陌生,但是草原部落上的普通牧民对这个名字应该并不太了解。
然而当年,师父死在了阔滦海子边的疫病里。
听到叶三的回答,老人明显松了一口气,他拄着拐杖,将一个大布兜交给叶三,并且对不能邀请他进帐篷表达了歉意。
“听说道宗的修士要来,部落里下了命令,不允许外人进出。”老人十分抱歉地对他说道,“你是颜先生的弟子,本来应该请你进去喝一杯茶。”
既然对方没有动手砍人的意思,叶三松开手里的刀柄,接过装满奶饼和牛羊肉干的布兜。牛羊肉特有的膻气混合着奶味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一老一少坐在湖泊边啃奶饼和肉干,经过一番交流,叶三勉强明白了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青城山颜先生深入草原部落传道,遇上了感染疫病的真回部落,在几个帐篷里来来回回治病救人,最后在阔滦海子边的疫病里去世。
“颜先生临终前,让我们把他洒在阔滦海子里。”老人伸开手,比划着湖泊的样子,说道:“他说他想看一看这片大草原的结局,不在乎魂归故里这种说法。”
“颜先生喜欢喝酒,每晚喝三壶酒,跟着年轻人在火堆旁边弹琴唱歌。”
“有时候喝醉了,还会和年轻人打拳。”
叶三默默掰一块肉干,冷硬粗糙的肉质说不上太美好。他一边嚼,一边望着夕阳下几乎燃烧的湖面,未曾谋面的师父在这一刻才慢慢鲜活起来。
那位从来没见过面的师父,深入草原传道,将自己性命抛掷在茫茫草海上。扪心自问,叶三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做到。
他坐在湖边想了很久,一直到月亮升起来,冷月的辉光照亮湖泊,散发出轻微的寒意。看着湖面中的荡漾月色,他沉默地想,有些事情总是抹不去的。
被屠村被追杀的经历是切实发生过的,所以无法放下。
芦苇丛边的水泽渐渐恢复平静,叶三凝神而专注地看着湖面,然后伸手摸出一条布绳,将头发重新绑了起来。
伴随着他的动作,一缕碎发散落在脸庞边,微微地晃荡。
既然放不下,就好好地背负着吧。他这么告诉自己,然后踏平一块草地,枕着手臂睡了上去。
血瀚海里,冰风极寒。
月光伴随着冰光照射在血色的冰原上,大大小小的帐篷外面,跪倒了一地人群。
整片冰原上都很安静,只有北风呼啸的声响,那些风吹拂着月光下的黑袍少年,将他露出风帽的发丝都吹得飞扬起来,轻声摩擦着衣物和脸颊。
黑压压人群跪倒在地上,往冰原上不断延展。他们的额头触碰着地面,用低暗沙哑的声音呼喝道:“蒙哥——”
历代魔宗掌教,只有一个名字,蒙哥。
从踏上这个位置以后,姓名对他们失去了所有意义。
魔宗掌教,是瀚海上唯一没有名字的人。
云清纹丝不动站在地上,有什么东西被风吹拂着落了下来,血瀚海里没有树叶,所以那应该是雪团子。
雪花飞溅到他的睫毛上,凝成一小块白霜,云清没有眨眼睛,他安静而专注地看着三千多个拜倒的人。
他只能看见那些人的背部和后脑勺,黑压压的背脊顶着风雪,挨个铺陈在雪地里。
云清看着那些脊背,轻轻呵出一口白气。
一条脊背就是一个人。从他站在这里开始,血瀚海上每一条人命,从此都压在他的背上。
他要把血瀚海上的每条人命,都背负起来。
云清认真地观察着雪地,似乎想从那些脊背里观察出一些不同的地方,然而每个人只留给他一个背部,他看不见任何一个人的眼睛。
在这时候,云清觉得有点儿独孤,这种独孤感渐渐扩大,迅速占据了他心底一大片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片飞雪的冰原里,他想起了那个叫做白见尘的年轻人。云清并不知道,白见尘提起那把剑的时候看见了什么,或许是斩除心魔的渴望,或许是立地成神的诱惑,又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
云清叹了口气,想,其实做神明真的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他不喜欢。
站得太高,就只能看到每个人的头顶,连看见他们眼睛的机会都没有,更不要说坐在一起吃饭聊天。
更何况,他还要把这些人的性命全部背起来。
云清并不害怕这幅担子太重,只是觉得,实在有些孤单。
坐在帐篷里的安多偷偷掀开帘子一角,朝外面张望了一会儿。
飞雪长风中,黑袍的年轻人站在冰川之上,雪团在他脚下滚滚流淌。
清瘦的寒风里,他的衣襟像水一样,用一种万分寂寞的姿态,俯视着沉默的信众。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幅画面的瞬间,安多心里一个咯噔。
她总觉得,眼前的哥哥,从这一刻开始,彻底长在了冰川雪海里。
阴气渐渐侵袭上来,将黑色斗篷的帽子吹落,露出云清一头漆黑而柔顺的长发。
他慢慢抬起头,一双湛绿透碧的眼睛,在彻骨寒风里,亮得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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