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说起来很轻松,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场上所有人都没有再说话。李见青浑身透湿地躺在草地上眉头微蹙,然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叶三的手指认真从图册上擦过去,随意问道:“张庆用什么来保证,这种事不会发生第二次?”
男人再度抱拳道:“张大人的诚意并不少。”
“是啊,”叶三笑着拍了拍手,赞叹道:“所以我要感谢他的诚意吗?感谢他丢给我一个李见青,感谢李见青引来的秦无念,好让我被拍死在自家门口?”
男人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艰难地掏出一个卷轴。
暗黄色做旧的卷轴,背面隐隐渗出暗红的颜色。
他双手举着卷轴,微微弯下腰道:“张大人说,您或许因为愤怒想暂停当初的交易,但是教谕的临终遗言,您一定是很想要的。”
风声骤紧,叶三霍然抬首。
男人眼睛看着地面,在忽如其来的威压中,渐渐出了满背的汗。
“教谕死时在身前的桌上留下两个字。姚闻道走得太着急,那张纸被清虚宗收入内门,我手里这份是用朱砂赭石仿制而成,张大人觉得,教谕死前留下的东西应该是给你的。为了这张纸,张大人在清虚宗的棋子被拔除了三个。”
几个人的影子被阳光扯在地上,拉得很长。
风吹至半空的时候,那张卷轴依旧很稳地托在男人手里。
这一次,叶三什么都没有说。他直接站起来,用双手接过那份卷轴。
哪怕这份纸是用颜料仿制出来的,他依旧接得很恭敬,很小心。
就像托着一块沉重石头,他的手腕有些发抖。
负箭的男人冲他再次抱了抱拳,无声地消失在密林中。
叶三慢慢直起身来,他看着手中的东西,情绪很复杂地叹了口气。
张庆说得没错,他是一个有很多欲望的人。
但是上京小院子里那些相处的时光,老人敲下的棋子、坐着的轮椅、偶尔带来的一把青菜与鸡鸭鱼,都是活生生存在过的。
他用手摸了摸卷轴,很久才说道:“实际上,我并不认为自己有这么大的价值。这天下的修士虽然不多,但修为和我相类的,其实也不少。”
云清还没来得及开口,躺在地上的李见青懒洋洋道:“这天下的修士虽然不少,但是能够答应上战场的,目前只有你一个。他们一个个眼高于顶,怎么可能答应上战场去杀普通人?”
叶三沉默地看着李见青,他艰难地撑起半个身子,说道:“更重要的是……大人们想看看您背后青城山的态度。如今大大小小的宗门内都种着银杏树,如果今天顾白露和秦无念握手言和,张大人只好去找下一个人选。”
叶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道:“张庆不在意你的死活,你倒是很在意他的死活。”
李见青说道:“我是军队出身,唯一学会的事情就是服从命令。不过张大人把我的性命交给您,从今天起,我自然只能听您的命令。”
叶三收起两份东西,一言不发拽着云清就走。
李见青嘶了一声,沙哑道:“别啊,您好歹也给我留点药,您看张大人直接把我除名了,我给您当个扈从也是好的。”
叶三头也不回道:“我不需要扈从。”
“死士、死士也是可以的。”李见青痛苦地挣起身子,鼻腔里全是血。
叶三微怒道:“滚蛋。”
“这我也滚不动啊,秦无念下手那么狠……”
秋天的青山里,寒意有些深重。很多黄红色的树叶挂在枝头,薄薄的阳光从树林间隙里洒落下来,叶三走了一会儿,云清在他身后开口道:“李见青,不杀了吗?”
叶三听了笑笑,说道:“张庆说把他交给我,却给了我这两样东西。我既然收下了,总不好再动他的人。”
云清嗯了一声,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跟了一会儿,两个人的脚踩在树叶上,发出一种微有节奏感的沙沙响声。
“如果你不方便去,那我去。”云清认真给出了自己的建议,叶三扭头看了他一眼,白色透明的光线从树林间隙落下来,将云清乌黑的长发照得微微有些发亮。
叶三想了想,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杀一个李见青,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张庆既然保证不会有第二次,就先留着他吧。你最近杀心怎么这么重,”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非常自然,完全忘记自己提着刀冲下山的模样。
云清下意识想要反驳一下他这种宽以律己严以待人的行为,却还是闭上了嘴。他在衣兜里摸出最后一个橘子,一边走一边剥皮。
柑橘类水果特有的刺激性香味在身边溢开,叶三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天天身上带几个橘子。”
云清专心地剥完皮,手里的橘子放得有些久,皮有点空,他掰了半个递给叶三道:“最后一个,镇长说橘子已经下完了,马上快冬天了。”
山里要比外界更冷一点,深秋的寒意随着风浸上来,吹得后脊都有些凉,云清耐心地撕开橘子瓣上一些白络,随意说道:“我到前面等你。”
叶三答应道:“行,我尽量快一点。你要是冷就先回我的屋子,你的房顶还没修。”
云清想到早晨被一发火雷震醒的场面,忍不住想要说些什么,他的脚步顿了一顿,叹了口气走到十几米外的老树下。
叶三手里的东西是叶三的,他并不准备凑上去看。云清找了块地方坐下来,然后靠着树干开始睡觉。
叶三也找了一块地方坐下来,然后慢慢将卷轴打开。
由于草地并不是很平整,所以铺开的纸张也不是很平整,蚂蚁在草叶下爬过去,又从卷轴下爬出来,树梢上结着的小红果子啪嗒掉落在纸上,被叶三小心捡开扔掉。
这张纸沉甸甸地铺陈在他面前,比他以往提起的刀更沉。
过了很久,他将手轻轻放在纸上,低声说道:“谢谢。”
第90章 老树和新芽
教谕大人的字迹,叶三见过很多次。
上京二层楼的那个小院子里,老人经常会坐着他的木轮椅过来,然后递过一两本闲书。那些书大多不是修道的书,其中有老人亲手写的棋谱与琴谱,那些字迹苍劲秀古,隐隐带着一股金石气。
眼前铺开的卷轴上,熟悉的字迹写了一个半大字。一个字是眼,半个字是没写完的睛,残缺的一勾蜿蜒着滑落下来,带着一股沉沉死气。
血红的两个字,带着大片的暗红色,扑落在微黄的宣纸上。
叶三轻轻伸出手,在纸面上小心探了探。红色颜料仿制出来的血色,晾干以后微滑而凉,他的指尖触碰着未尽的两个字,却像是被烫到了一般,又迅速收了回来。
“一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意识到,您是真的已经不在了。”叶三叹了口气,看着眼前最普通不过的两个字说道:“其实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没有去上京,如果您没有见到我,那么您是不是能继续在那间大宅子里种花下棋?”
教谕大人死得很突然,清虚宗留给他一场盛大空前的葬礼,而除此之外,他的一切影响都迅速在清虚宗褪去,只在书册里留下一个很少有人听过的名字。
清虚宗掌门与教谕长达数十年的争斗,终于用教谕的死亡打上句号。
叶三看着眼前血红的大字,或许因为受伤严重即将死去,那些横竖提勾都有些轻微的抖动。他能够想象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用不停滴血的手抓起毛笔,那些滚落的血珠浸染了狼毫,然后在纸上留下了人生最后两个字。
叶三想,教谕那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的字,留给了他心心念念的徒弟,然而他的徒弟,一直到老人死去的时候,都没有再回想起当年。
“我很抱歉。”叶三的眼神落在柔软的宣纸上,却像看向更远一些的上京,“虽然我一直觉得道歉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对于您……我确实是很抱歉的。”
这时,风穿过树林,吹皱了柔软的宣纸。像是冥冥之中一种无形的回应,叶三用手抚平了那些褶皱,轻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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