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轩逸已经登了好几级台阶,没停下来,没回头道:“那抱?”
路边甚至有竹篱笆矮墙,将一个凌乱的小院子圈起来,门旁蹿出花枝乱颤的蔷薇。何意羡无比仓促,朝它望了一眼的功夫,都听见白轩逸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了,就在二楼。
整个客厅像暗黄的画框,充满历史感的皮箱、老式挂钟、旧皮鞋,一样没少,比想象中的好,比记忆中的好。
想当年的情况有多糟糕,厕所厨房楼道十几户共用,刷牙洗脸都在公共水池。“粪车是我们的报晓鸡,多少市声由此起。”上世纪四十年代的电影里,就是这么唱这地方的。
这是十年多前他们共同生活过的旧居,就只有他们两个。
何意羡被收养之后不久,白母就带了白湛卿去美国,将他和白轩逸寄养在姨母白访曼家。
说老实话,姨母待他们不厚不薄,无可指摘。
但那个时候,连个少年人模样都不成的白轩逸,可能就有一点天生反骨在身上。逮到空档就抓住何意羡秘密潜逃,数次未果,越战越勇,一次成功私奔就是好几年,与白母大摇大摆闹了决裂。
何意羡不知其情,就晓得闹得太凶了。最严重的那阵,白轩逸总是黑灯瞎火才回到他们简陋的家。
何意羡那时刚做完角膜移植手术,蜷缩在烂羊油般的沙发上,点盏灯在微光里等他,除此之外也什么做不了。视力还不是很明晰,但能摸到哥哥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一汪一汪滚烫的眼泪把刚敷的药酒打混了,反而刺激伤口,白轩逸疼得嘶一声凉气,但揉他的头说哥没事,你饿不饿。
白轩逸这个哥哥早熟得可怕,屁大一点的小孩半工半读供养二人,这段经历简直可以写作传奇。
一日三餐不在话下,每日清晨白轩逸就将煤炉拎到出去升火,火星乱舞,烟雾升腾。何意羡醒得再早,都没早过他哥。闹钟买不起,次次都是睁眼了,枕头边已没人了。
并且白轩逸游刃有余,还兼具生活情趣与动手能力。何意羡打小就有点虚荣基因,一次睡前呜呜囔囔说,哥你看邻居被子、内衣裤头都晾在我们头顶,那同学来家里玩好没面子哇。第二天白轩逸就把百叶窗就装上了,还打扮出点花园洋房的腔调。
白轩逸后头去当特警,多半也因为儿时被迫锻炼出来的高强武艺。里弄各色人等,来路不清,毫不夸张,保护弟弟几乎是每天的必修课。很难说那么多次肉搏没吃过亏,但很快白轩逸就学了点硬本领,跑到建筑工地拜师学艺,此后家门出入都有多重通道和突兀的铁门,这下日子安生许多。
以及爬树也是必要技能,清明至谷雨前后早晨日出,白轩逸就去摘滴着露水的椿芽了,再晒伤香椿就老了。何意羡嘴刁但胃小,好在吃不完的还可以卖钱,那个年代价值不菲。
并且何意羡小姐的体质丫鬟的命,吃得一点不干净就会食物中毒。弄堂里几口井,那是租界未通自来水之前的“遗物”。井圈加盖上锁,每周三大扫除那天,才由居委干部郑重其事地开启。白轩逸给人看店擦鞋,侍弄花草打通的关窍,兄弟俩变成了街坊里唯一能随时取到新鲜水的住户。
有一次暑假阅读作业是希腊神话,何意羡崇拜地说,哥你就是赫菲斯托斯,火与工匠之神,锻造与砌石之神,要不你就是波塞冬反正你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白轩逸说听着非常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啊,小白眼狼你就这么想你哥的?
小何意羡想了想,改口道那你是宇宙最强的宙斯好不好,不对啊,宙斯好花心,我不要那么多嫂子。白轩逸听笑了没说话。何意羡就侧过身盯他,床小已快不能容纳两个飞速抽条的男孩,他这种盯法更显得隆冬夜里局促。何意羡坚决重申好几遍,哥我不要那么多嫂子,我不要嫂子,不要嫂子,越说越急句子越短……白轩逸严丝合缝地慢慢握住他的五指,碰到了他腕上那副星月菩提,连祷般也如他重复地说,那就不要,哥不要了。
如是几度寒来暑往,相依为命。可是后来,由于何意羡身体状况每日愈下,各种后遗症层出不穷,还是天文数字的医药费让白轩逸英雄气短,彻底收住了叛逆的心。
二人灰溜溜认错回家后,何意羡有了一项翻天覆地的发现,那就是白轩逸待他全变了。
第51章 且留此一粒苦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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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意羡没形没状地歪在破了皮的沙发上,把填充料扯出来又一点点慢慢塞回去,道:“白检算盘打得叮当响,看佛祖没招了,这是换个地方感化我?”
没有空调和暖气,白轩逸冲了一壶汤捂子,给何意羡暖手。
“我懂你的意思。弄堂好啊,名人荟萃之地,郁达夫在尚贤坊偶遇了王映霞,大明星胡蝶在这也有过脂粉居。白检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其实在暗示一见钟情打算金屋藏娇了?”何意羡捧着茶吹出徐徐热气,模糊概念道。
白轩逸竟也接住:“怎么不提也在这里,蔡元培开启了抗日救亡运动。”
“你又来,跟我这又红又专。”何意羡大笑,“那我宁愿说阮玲玉在沁园邨香消玉损,我宁可点这出剧目,牡丹花死紫玉成烟,场面岂不很美?”
白轩逸奇异地心跳一乱,冷肃道:“乱说不吉利的话。”
他正在煮解酒茶,放了黄冰糖和柠檬片,从铝制饭盒里挖出来一勺姜膏融进沸水里。然后腰就被从后方环抱住。
何意羡对这副强壮的体魄爱不释手,一边摸着边拽住领带。
“我错了哥哥。”嘴里还含着刚找到的陈皮丹,强行施加一个酸甜味道的吮吻,笑道,“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不明白……佛祖都是割肉喂鹰,舍身饲虎,证明需要净化我这种恶人,用肉体才比较管用,一试就灵,嗯?”
白轩逸没有回应他的热烈,只道:“不要闹。”
何意羡哪里听话。这地方分明白轩逸带他来的,这里都是什么,是藤蔓缠绕的老虎窗,墙上的兄弟两还没擦去的数行身高线,蝴蝶牌缝纫机上挖了一半的雪花膏,柜子里还保存着小学生素质评价手册。
这都在无限唤起他幼时根植的爱慕,他变成同性恋,以及白衣飘飘的坚定审美趣味,都是来自于那少年时代的白轩逸。后来,回家前后白轩逸的态度悬殊,让何意羡长达数年使尽浑身解数,乃至不惜自我毁灭地证明兄长的爱,青春期自残的事他都干过几次。
时间太久,以至于在心中看待白轩逸,两种截然相反力量的周旋之中,何意羡终于变成一个身心双重的病秧子。
但如他说,白轩逸或没多看过一眼,像不存在这个人。
幸运的是,何意羡渐渐不走极端,好像从某一天开始突然漠然了。因为人但凡感到痛苦,那就意味着还有力气。
何意羡认为,今天白轩逸带他追本溯源,像在挑逗,更像挑衅,告诉他他的爱与恨角抵如此多年,也该有个终了。
“噢,闹什么了?”何意羡低低笑着,把脸埋在他宽阔的后背上深深呼吸,继续从背后把手伸向腹肌以下,一语双关道,“我呢,只是想吃排骨年糕了,哥以前不是常常给我做,记得么……”
“我记得,明天中午做。”白轩逸制住他胡作非为的手,“我带你来为的是,左手房间你进去看,我一会过来。”
何意羡笑:“看什么看,是让我看床吗,不是床不看了。”
白轩逸脱开他的双手,把铝盒放回冰箱道:“非要闹你到三楼去睡。”
何意羡惊讶看着他:“哥阔啊,有钱了楼上也买下来了?”
“楼上王伯去世了,不买下来入住率太低,这一片也许要被拆。”白轩逸把火关上。
何意羡这才有些正容默默了,但不减他的意兴,往白轩逸腰臀那儿一拍:“别的事我看你记得门清,挺有人味。那我小时候还喜欢骑大马,你现在让不让?”
白轩逸收拾好,抓住他的手腕就走。何意羡一笑,跟块磁铁似得吸上去了,又紧紧搂着不肯松手。
但是拧开左边的门,一刹寒风生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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