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把书找齐,没过两日,国子学又派人送来新的书单,几个书吏拿到那苦差事正皱眉商量,角落里抄着东西的李稚刷的一下竖起耳朵,众人正犯难推诿,李稚不声不响地走到他们身后,几个人一回头就看见他精亮着眼睛亟待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样子。
众书吏:“……”
李稚全盘承包了为国子学送书的苦差事,众人也乐得把这个雷丢给他,而他只要能往谢家跑,你让他做什么都行,好像那谢家有什么宝物,能让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众人都觉得……你开心就好。
李稚活干的相当不错,书找的又快又对,腐蠹损坏的书他会想办法找到其他版本补上,渐渐的,暂居谢府的那些学士对他的态度也有所改观,不再冷言冷语,不时见他送书送的满头大汗还会给他拿些茶水。
这一趟趟跑下来,谢家的门僮与侍卫也都眼熟了李稚,每次见他过来就很默契地去琼林苑通报。
谢珩这一日要出门,出乎意料的在自家门口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裴鹤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神情有点意外,“那不是那晚清凉台外的小吏吗?”
李稚正在配合学士们核查书单,看起来并未注意到这边。
跟在一旁预备着收拾车驾的管家徐立春道:“他原是金匮府库的书吏,后来调到国子学的府库,时常跑来送书,跑的很勤。”
一旁的谢家二公子谢玦也看过去,他今年十四岁,穿一身利落的骑射劲装,右手卷握着一支鞭子,他这身打扮是因为约了朋友要去演武场,正好与兄长一起出门,他随口道:“那是挺勤的,我都在门口撞见过他好几次了,还道是来做什么的。”
谢珩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微微波动了下。
李稚正低头仔细核对书单,忽然他面前的学士回身对着来人行礼,他也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眼神猛地直了,他完全没想到会这么突然地撞见对方,一时有点愣住。
谢玦觉得这小吏直勾勾的眼神颇为无礼,皱了下眉头。
也不知道是谁轻咳了一声,李稚这才反应过来,忙收了书低身行礼,“见过谢大人。”五个字声音挺轻的,一旁刚刚咳嗽提醒李稚的学士闻声有点纳闷,这小吏平时待人接物落落大方,怎么这会儿没头没脑的,这失魂落魄的干什么呢?
谢珩问李稚道:“你是国子学府库的书吏?”
“是……我奉国子学学丞之命过来送书。”李稚不自觉攥紧手。
谢珩又打量他一眼,回头对管家徐立春道:“天气热了,收完书请他们进来喝杯茶,歇上一会儿再走。”
“是。”
李稚一直低着头,“多谢大人。”
谢珩今日确实有要事在身,他没有多加逗留,说完便转身离开了。谢玦不紧不慢地卷着手里的鞭子跟上兄长,离开前他回头多看了李稚两眼,李稚保持着行礼的动作,半跪在地上一直没动。
谢玦心道这个人倒是很奇怪,说话时一副喘不上来气的感觉,好像再多说两句就要断气了,他们谢家人又不会吃人,有必要这么害怕吗?
一群人走后,李稚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一旁的学士皱眉道:“你干什么呢?”
李稚明白他的意思,“对不住。”
“这大早上的你还没睡醒啊?在清凉台办事学机灵着点!”
“是。”李稚低头继续核对书单。
谢珩登上马车,谢玦与兄长顺路,他也收好鞭子利落地翻上了车,双脚自觉叉开与肩同宽,标准的武将坐姿,忽然他又像是反应过来,不好如此放肆,慢慢整理衣襟老实地坐好。
梁朝尚文抑武,谢家人大多温文尔雅,唯独这位从旁系过继来的谢家二公子性子有点偏,说话做事爱直来直去,不时还有点毛毛躁躁的,为此他挨了家里长辈不少批评。
说来也怪,他不怕家里那些不苟言笑的长辈,反倒最怕眼前这位从来没说过他的兄长,每次在他面前总是老老实实收着脾气,他感觉到这马车里的气氛有些压抑,尝试着开口道:“哥,刚刚那个小吏好像很怕你?”
“他不是害怕。”
谢玦不大懂,“那他一直低着头?我看他话都要说不上来了。”
谢珩看了眼十四岁的幼弟,谢玦有点不解。
马车迟迟地驶过了长街,谢珩一直也没有再说话。
谢玦点了下头,心想待会儿还是赶紧下车去找朋友吧,也就不再多说话了。
第8章
李稚今日心情相当不错,傍晚回家时他给杨琼捎了点梅子荷叶糕。杨琼上回在他的极力推荐下也品尝了那家小店的糕点,一口咬下去,原本有点怀疑的眼神瞬间变成震惊,从此两人就都成了那家店的忠实主顾。
李稚提着糕点推门进去,忽然他愣住了,院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头高大的青牛,牛也注意到李稚,瞟了他一眼就转开了视线,继续歪着嘴咀嚼着草叶。
李稚:“……”果然是每天推开家门都能有新发现!
杨琼正在后院卷着裤脚扎篱笆,砍成半人高的竹子堆在一旁,他抬手抽出一根,用力地插进土中,再举起铁锹咚咚咚敲进去,他将竹子用麻绳固定住,一点点往外围扎,看起来这工程已经快要竣工了。
满头大汗的杨琼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去,“哟,这么晚才回来啊?”
“今天府库事有点多。”李稚将糕点递过去,“给你买了点糕。”这阵子他在红瓶巷当差,那地方不成文的规矩很多,多亏杨琼不时的指点他才能这么顺利地接手各种活计,后来为表感谢,他经常给杨琼带些好吃的,杨琼也把他当朋友,想吃什么就大方地和他说。
杨琼一看见那包装,立刻说:“梅子糕!”
李稚点了下头。杨琼打了半天桩正好也累了,索性放下手头的活,两人来到院子中,在石桌前坐下,杨琼懒得洗手,在大腿上拍了两下,直接拿起一块糕就往嘴里扔,“好吃。”
李稚看了眼院子里那头牛,“这是……”
“文尚书家的牛。”
文尚书李稚是知道的,吏部尚书文晏,杨琼的顶头上司,“他家的牛怎么会在这里?”
杨琼就跟聊“今天天气怎么样”似的随意说:“御史台今日刚下发的谕令,他被罢免下狱了,朝廷抄了他的家,金吾卫来来去去跑了几十趟,我正好路过看见他家的牛在大街上没人要,顺手给牵回来了。”
“……”李稚被震惊了。
杨琼看他这副表情,笑道:“没事!一头牛而已,没人会管。”
“不是,我是想问文尚书怎么会被罢免下狱?”
杨琼吃着糕点的动作一停,“哦,好像是他玩忽职守办事不利,上面的事情谁知道呢。”杨琼一副已经看破红尘的样子,吏部这两年换了二十多个尚书,平均一个月不到换一个新的,所谓的清凉台走马灯早就声名在外,他们这些底层官吏早都习惯了,纯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李稚有些匪夷所思,“这么频繁的调动,不会出事吗?”
“出事又能怎么样?”杨琼笑着给李稚也递了块糕点,“天塌下来自有高人顶着,砸不到我们头上,何况这些年吏部本就清闲,事情都在三省那儿办完了,一个空架子倒了就倒了。”杨琼完全没有操心生计的自觉,关心这些破事还不如多关心这头无家可归的牛,“你瞧这牛多漂亮,这水灵灵的眼睛像不像个小姑娘,大家闺秀!”
李稚望向那头啃着草皮的大家闺秀,“你要把它养在后院吗?”
“是啊!”
李稚想了下还是闭上了嘴,算了,他也不好说什么。
杨琼对自己顺手牵回来的这头牛那真是越看越满意,他走上前去摸了下那两只油光水滑的角,牛低低地哞叫了一声,杨琼的眼神真的像是在看着个小姑娘,“你若是会开口说话,你会说什么呢?眼见着他起高楼,眼见着他宴宾客,眼见着他楼塌了,真没意思是不是?”他轻笑着重复了一遍,“没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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