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将那篇文章折了随手夹在书页中,李稚看他这么做,又看他一眼。
谢珩随意问道:“这糕点还合你口味吗?”
“很好吃。”
“慢些吃。”
“嗯,好。”李稚僵硬地又往嘴巴塞了一块。
看起来这篇文章的事就这么过去了,谢珩也没有再提。李稚内心有些懊恼,本来若是写的好了,或许有机会给对方留个好印象的,他想归想,但也绝不敢再提这事,更不敢说让他再重写一篇,刚刚那篇东西已经够丢人现眼了,他还让对方坐着等了一个多时辰,想想都想死。
怎么会这样呢?
谢珩看着内心饱受煎熬的李稚,脑子里却在思索着另一件事。
李稚吃完糕点,这天色实在太晚了,谢珩就留了他在府上住下,李稚刚听见时有点意外,但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他就答应了下来。
等李稚跟着侍者离开后,谢珩对裴鹤道:“去查查卢贺的那篇《春时赋》是怎么回事。”
“是。”裴鹤立刻应下来,但又没有明白具体查什么,“大公子这是……”
谢珩放下手中的茶盏,“那篇文章恐怕不是他自己写的。”
《春时赋》是盛京家喻户晓的名篇,以春时为题,写的是春江、春山、春月、春花、春草五景,一共两千字,从千年前旺盛烂漫的春景写起,一直写到了千年后抱明月而长终,洋洋洒洒,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最难得是满纸深情,一度被誉为“奇情第一”。
两年前,亳州卢家的二公子卢贺在长公主寿宴中信手写出这篇文章,传阅过后震惊了四座。梁朝的文人从没有这么写文章的,这里的世家大族信奉清谈和玄道,人要绝情忘欲,文章要清且玄,文人们自称白玉楼人,恨不得字字冰清玉洁,要模仿仙人的笔迹才好。然而卢贺却另辟蹊径,他那篇满纸深情的《春时赋》几乎打动了所有人,甚至是那些目下无尘的老学究。
为什么?因为人生而有情,追求至真至善的情是人性的本能。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少年人自有这种真诚豁然去拥抱天地万物,他眼中的世界竟然是这样的?见者无不震撼动容。
这篇文章做到了,它就是“奇情第一”,卢贺这个名字也随之传遍盛京士族圈子,短短两年间他一路高升,如今已经是青州府尹,可以说,他仅凭借着一篇文章就将自己的士族门第从二流抬到一流,虽然这与卢家在青州的数十年谋划也不无关系,但不得不说,那篇文章为他敲开了荣华富贵的大门,而且或许是最难的一道门。
谢珩见过那篇名噪一时的《春时赋》,名副其实,确实是奇情,虽然也能挑出许多毛病,比如不够凝达干练,用典也普通,但瑕不掩瑜。卢贺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写出过这样的文章,他觉得也正常,毕竟这种以情动人的文章,或许真的只是灵光乍现一挥而就,惊鸿照影不可再寻,但少年人这点灵气难得。
直到今日,谢珩看见了另一个人写的东西。
怎么说呢?文章这种东西,尤其是有情的文字,确实是会认主的。因为写情即写人。李稚今晚写的那篇赋确实一言难尽,但那股贯穿全文的气还在,谢珩虽然已经许多年没有正经地写过什么东西了,但他这点眼力还是有的,《春时赋》,和今晚他看的那篇赋绝对出自同一人之手。
说起来,那篇这么糟糕别扭的赋,难为他能写的出来,想来也不知道紧张成什么样了,难怪要改了又改,不肯拿出来给人看。谢珩想了想,不自觉有些失笑,那孩子暗中观察着他的脸色,一副名节不保的样子,确实有几分可爱。
《春时赋》写在两年前,日子虽说久了点,但要说难查也不至于,裴鹤很快查了个一清二楚,没两日就来向谢珩通报。
“这事同京州府尹林良隐有关,那篇文章原是林良隐在两年前寄给好友卢束星的,说是自己的一个学生,才华横溢但出身不好,想要借卢束星的门路推荐他去做官,并随信附上这篇《春时赋》,卢束星见到文章后觉得很好,正好他的二儿子卢贺要去赴长公主寿宴,他就让他将这篇文章背下来,后来卢贺果然凭着《春时赋》声名大噪。”
裴鹤补充道:“我已经派人去京州问了,还没收着传回来的消息,不过林良隐说的那名学生应该就是李稚,年纪、籍贯、出身都对上了。”
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是这样,和谢珩猜的几乎没差多少,他点了下头,倒也没多说什么。
一旁整理着香案的徐立春听着他们说话,思索道:“林良隐这个名字倒是有几分耳熟。”
“不为斗米折腰的林氏公子,二十年多前的事情了。”谢珩看向窗外,暴雨之后天色刚刚开始放晴,好像是少年的脸,没有任何阴霾,只有光明与深情,少年人有这样的面貌,难怪林良隐会另眼相待。
第10章
杨琼最近很闲,因为吏部没人管事,自从他的顶头上司文晏倒台后,吏部尚书这位置一直空缺,两年换了二十多个尚书,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连一直有贤名的大儒文晏都阴沟翻船,彻底把这个原本是香饽饽的官职搞成了六部毒药,谁碰谁死。
上面阴风阵阵,下面自然也跟着凉了起来。杨琼最近去吏部,大夏天他总觉得冷飕飕的,上面的意思摆明是要架空吏部,有点门路的官吏早就跑了,剩下的都是像他这样的行尸走肉,大家都不爱说话,跟鬼魂似的飘来飘去,人越来越少,昨天还能看见的大活人,今天悄无声息就消失了,而且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有点那种感觉了。
鸡毛蒜皮的公事倒是还有,但压根没人干,往角落一堆等着被人忘了也就不用干了,反正也没人管。杨琼觉得没多大意思,也不爱去吏部逛了,每天在家看书、种树、喂牛,挖个池子养养鱼,日子倒也滋润。
空下来的杨琼闲着无事就开始观察,他忽然发现,李稚这个人最近有点奇怪啊。
他怎么每天都这么高兴啊?
现在红瓶巷的差这么好当?杨琼想起自己从前在那儿当差那可是每天都生不如死,本来没地位的小吏就是“有事拿你顶锅没事拿你撒气”的角色,红瓶巷临近清凉台,迎来送往那都是顶级权贵,说是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但其实当差的压力更大,在那儿待上两三个月,人的精神气全磨没了。
但李稚不一样,他看起来真的特别有精神,那简直是……精神焕发。
杨琼正躺树下琢磨,李稚已经穿戴好准备出门去了,看见他时笑着打了个招呼,“早!”
杨琼点了下头,“早。”
杨琼看着那道背影,这知道的是知道他去当差,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私会去了,这一天天高兴什么呢?
李稚最近去谢家送书,运气忽然好了起来,一连着撞见谢珩好几次,有两次是碰上谢珩出门,还有一次是谢珩刚好回来,虽说都只是遥遥地见了一面,也说不上话,但每次他都下意识地高兴半天,就觉得……还挺有缘的。
日子这么一天天过下去,不知不觉就来到九月份,按照往年的经验而言,这天早该冷下来了,但今年的夏天却格外反常,九月份比过去最热的酷暑还要炎热,太阳底下站一会儿能给人晒晕,国子学共三层的书库成了大蒸笼,一进去就跟被火烤似的。
这天傍晚李稚来到书库,白天太热了,他想趁着傍晚降了温整理下旧书,这时辰没人会进来,往往他整理完还能再看会儿书。李稚瞥见一套《京唐全集》,正要抬手抽一本出来,却忽然听见楼下有声响。
这时辰书吏们早都走了,怎么会有声音?李稚有点意外,随手把书放回去。
李稚下了楼,往门外看去,发现原本掩好的院门被推开了,他没有见到人,转而揭开帘子往内堂走,忽然他的脚步停下来。
大堂中立着一个老人,看起来六十多岁的样子,很瘦,平脸,留着两三寸长的灰色胡须,大热的天,靛蓝色的厚实长袍穿在身上,服帖得连一丝褶子也看不见,从打扮看不出官阶品级,他正翻着一本原本放在案上的《南石录》,眼皮耷拉着,也没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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