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医们早已听闻皇宫大乱的消息,正躲在内堂惴惴不安,忽然大门被踹开,一大群叛军冲了进来,他们吓得目瞪口呆,下一刻就被失控的谢玦一把拽过去,他们这才连忙扑上去检查,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下手,“这……她、她已断气很久了。”
谢玦听了这一句,抓着御医的手忽然僵住了,他重新回头看向案上蜷缩着的人,那张清秀干净的脸上已看不见任何的痛苦,头发上沾染了些白色的雪粒,她像是睡着了一样,静静地躺在那儿,三百年的王朝在风雪中消逝,所有的花都一夜之间谢去,谢玦脑子骤然一片空白,强烈的刺激下,竟是往后退了一步。
“不可能!”他在心中想,“这不可能!”
御医见到谢玦恐怖的表情,全都立在一旁没敢出声,谢玦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着,终于他重新走上前去,双手撑在桌案上,低头盯着那张巴掌大的脸,“赵珺?”过了很久,他的喉咙中终于爆发出一声吼叫,拳头猛地捶在案上,鲜血从裂纹中溢开,他闭着眼没能再说一句话。
随着赵氏皇族的陨落,措手不及的京梁士族也在接踵而至的打击中迅速分崩离析,这是一场有目的的、针对整个旧王朝利益集团的血腥政变,古往今来,革新都伴有牺牲流血,这场变革之火从皇宫开始燃放,迅速蔓延至清凉台,再到整个盛京城,所有王公贵族、朱衣公卿,无不沉沦在这熊熊烈焰之中。
短短三日间,盛京城地覆天翻,京梁士族的势力被连根拔除,将士们穿行在大街小巷,天街踏碎公卿骨,放眼望去城中尽是哀鸿遍野。
谢珩站在皇宫最高的楼阁——摘星阁中,往下俯视,正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握着这脆弱不堪的梁王朝,一点点将其内核彻底摧毁了,裴鹤站在一旁,他从未见过如此残酷壮观的景象,也不禁跟着鲜血逆流、浑身战栗起来,谢珩则是立在风中,一言不发。
这一刻,钟声回荡,百代兴衰。
放眼历代史书,这都是一场旷古绝今的政变,需要漫长的时日去镇静收尾,但谢珩只用五日便结束了一切,如此雷厉风行必然事出有因,他将权柄收回手中重新分配,又暂立六岁的前永江王之子赵新为君作为新政权的过渡,很快,盛京城门次第打开,红衣斥候如一支支离弦之箭般射往十三州的王域,将新帝的第一道旨意传遍天下。
“天子有令!十三州兵马驰援西北,共御氐人!”
无数如崔嘉那般的有识之士都曾预言过梁朝的灭亡,或是亡于蛮族日拱一卒,或是亡于层出不穷的地方政变,但从没有人想过它会以如此不可思议的方式、猝然亡于最不可能的人手中,谢珩弑君的消息一出即震惊整个东南,继而如风暴般席卷天下十三州。
当一切都尘埃落定后,被困于谢府的谢照终于得以在湖心亭见到料理完一切的谢珩,赵新匆匆登基,谢珩刚从皇宫回来,身上还穿着正制官服,那是朱红的滚金立领袍,像是一团烈火般熊熊燃烧,他听说谢照想见自己便赶过来,衣裳还没有换下。那时的谢照没有意识到,谢珩也是来向自己辞行的,又或许他意识到了,只是这些事再也不重要了。
不过区区几日,谢照已枯干得没了人形,谢氏门楣、士族荣耀、先祖基业,他眼睁睁地在时日无多的最后看着它们毁于一旦,却无力阻止,这一生所有心血都已付诸东流,此身还谈什么或有或无?此刻湖上风平浪静,父子两人相顾无言。
谢照问他:“这是你对我养育你一生的报复吗?”
“我不得不如此做。”谢珩没有多加解释,千篇一律的道理早就说的够多了,以谢照的心性,他从不是无法理解,只是不能接受罢了。
谢照道:“你要去青州。”
谢珩道:“是。”
“弃国弃家,抗父弑君。”谢照像是第一次认识他般仔细打量着他,“谢珩啊。”他像是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只低低地把这个名字咀嚼了两遍,“谢珩啊。”那声音像是断弦震动般粗厉晦涩,尾声拉长简直像是一个濒死之人在竭力发出最后的沙哑声响,听得谢珩的眼神也一时动容起来。
谢珩知道谢晁想说什么,建章谢氏百年门楣,今日一朝毁在他的手中。
谢照问道:“值得吗?”
谢珩回答:“何必谈值不值得,千古一梦,从来就是不值得。”
谢照久久地望着那张仍旧波澜不兴的脸庞,终于低声道:“你走吧。”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仿佛再也没有说话的力气,软绵绵地塌靠在藤椅上。
谢珩注视着有如吹灯拔蜡般迅速灭去了神采的谢照,一切尽在这漫长的无言之中,他转过身离开。
谢照一动不动地靠在躺椅上,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他的双眼中渐渐蓄满了泪水,却不知这泪水是为何而流,顷刻间已是止不住的流淌满面,这是父子俩今生最后一次见面,谢珩或许也隐隐意识到这乃是诀别,他停下脚步,想要回过头来,但谢照却已抬手示意谢晔放下帘子,等谢珩回身时,只看见那一挂轻轻摇晃的珠玉,作为儿子,他再也无法得知那一刻谢照望着他的眼神。
谢珩立在原地良久,重新正襟,对着湖心亭的方向行了一礼。
今生父子一场,是缘也是劫,如今再谈什么,也都不重要了。
皇宫黄粱殿中。
梁哀帝的灵前安静空荡,没有一个大臣或是宫侍前来吊唁,往日围簇着他的那群道士也不知所踪,唯有白发苍苍的侍中董桢坐在蒲团上安静地烧着两本道书,回望梁哀帝一生,孩童时天真烂漫,少时清风朗月,也曾鲜衣怒马、珠玉满怀,最终却迷失在这条权力之路上,终至孤家寡人、万劫不复,董桢烧完所有的物件,看着那龛灵位,“你天性聪颖,既修了多年的道,怎不知人生本就黄粱一梦,为何偏执至此呢?”
董桢倒了两杯浊酒,一杯慢慢倾至灵前,另一杯鸩酒自己仰头服下,恍惚间又是多年前春日宴,在新修的御花园中,迷失道路的小皇子用清脆的孩子嗓音焦急地喊道:“侍中!侍中!我找不到路了,侍中?母亲?你们在哪里?”
董桢望着那渐渐模糊起来的牌位,叹了口气,像是对小孩说话般,用很轻柔的语气道:“其实做梦也不怕,梦总会醒过来的,殿下,很快就醒了。”
黄昏的亮光斜照入宫殿,一切重新变得悄无声息。
第134章 彩云明月(上)
半个月后,青州府,月冷无风。
相较于盛京城那场摧枯拉朽的燎原烈火,青州则是淹没在白茫茫的冰雪之中,战场上一切都是灰冷的色调,利箭穿过尸青色的脸庞,被围困多日的孤城吊悬在天外,于长夜中寂寂地对着远山。
李稚坐在昏暗的瓦屋中,手慢慢烤着炭盆中的火,西北战局比所有人预料得都要棘手百倍,一月前氐人将领古颜率四十万兵马横渡晋河,直穿幽云腹地,一路逼近青州府,李稚与桓礼在见到那支山海般的黑甲骑兵时才震惊地意识到,先前的小规模冲掠原不过是氐人小试牛刀的刺探。
已探明梁朝实力的氐人信心大增,一路挥师南下,攻占各大要塞,联军虽竭力抵挡,但一来青州士兵连连战败军心动摇,不敢竭尽全力死战,而雍州兵马虽然善战,但寡不敌众,战损率极高,一来二去,联军迅速落于下风,氐人骑兵乘势追碾,李稚与桓礼不得不重新退守青州府,如今已被氐人围困半月有余,外界消息一概不通。
这是个极为不祥的预兆。
不能再坐以待毙,今晚李稚便要与桓礼商量出一个对策,门帘被一只大手揭开,刺骨的寒风猛的吹入屋中,李稚抬头望去,桓礼穿着冻得坚硬的甲胄走进来,铁甲上的雪花掉了一地,他在李稚对面坐下,接过李稚递过来的热汤喝了一口,致歉道:“我刚去查看了一遍东城防线,来迟了。”
“无妨。”李稚看着他,“青州府守不住了。”
桓礼的动作一停,没想到李稚会如此直接,“氐人自进犯青州以来,除了你率军驰援的那场仗外,几乎没有受挫过,那名叫古颜的氐人将领,跟我从前见过的所有将军都不一样,如今氐人气势正烈,大有一鼓作气拿下青州的意思,确实难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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