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鹤见谢珩不再说话,“大公子,属下无能!”
谢珩良久才道:“不是你的错。”
裴鹤听了万般不是滋味,他深知谢珩如今最记挂的就是李稚的安危,对于当初把李稚跟丢了的事,他始终感到愧疚,有件事他与谢珩都心知肚明却从未提起过,那样举步维艰的大雪天,李稚一个人身负重伤应该走不远,可这都过去这么久了,竟是了无踪迹,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另一件事。
“大公子,李稚他也许是……”裴鹤一对上谢珩默然深邃的眼神,莫名又没了声音。
他也许已经死在了荒山野地中,那样兵荒马乱的地界,出什么意外都是寻常,否则怎会毫无音讯,他没能够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谢珩沉默着,雪不知何时慢慢停了,东天遥挂着一盏隐晦发灰的半月,夜晚一颗星也没有,只有那唯一一点黯淡的月光,照着这人间漫漫长路。谢珩忽然又想起了昨夜的那个梦,一种雾气般的朦胧情绪笼罩在他的心上,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好像这颗心也随之丢在了遥远的原野上,陪伴着那道一动不动的身影,一切都随着愈演愈烈的风雪所激涌起来。
谢珩道:“我去一趟雍州。”
裴鹤正觉得谢珩的神情不似平常,闻声愣了下,“大公子!您要亲自去找李稚?”在这种时刻离开盛京?连他都清楚,此刻京中绝对离不了人主持大局,何况走的还是谢珩!“大公子!雍州方面一直留着人在找,一旦有消息会立即传回来,您……”他迫不及待地想说句什么,可对着谢珩却怎么都说不下去,谢珩是什么样子的人,有朝一日竟是轮到别人去劝他顾全大局?裴鹤一时竟是语塞。
谢珩知道裴鹤想说什么,若论利害关系,没人能比他更清楚,这二十年来他留在这方寸大的盛京城中,无一日不为大局殚精竭虑,唯有这一次,他闭了一瞬眼,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又瞬间幻灭,“我只想再见他一面,他不能死,绝不能死。”
裴鹤彻底愣住了,望着谢珩往外走,这是有生之年他第二次感受到这种令人毛发耸然的震撼,上一次还是多年前的那个雪夜,他目视着谢灵玉一步步转身离开谢府,有什么纽带似的东西在空中砰一声断开,冰雪砌成的廊桥仿佛迅速往下坠去,他自幼跟随谢珩,至今已有二十多载,谢珩这一生只做一件事,竭力维系着梁朝江山,此刻他身上所承载的一切却轰然坠地,在裴鹤的眼中,整个世界在这一瞬间天翻地覆起来。
清凉台一片寂静,沉闷的马蹄声响起,一路往雍州的方向飞驰而去,城外的地平线上,天渐渐亮了。
第113章
赵慎已经死了,但他想做的事尚未完成,李稚只要一息尚存,他必然会不顾一切回到雍州,然而谢珩在雍州沿途找了两个月,始终没有得到任何有关李稚的消息。
西北三州是一片广袤的土地,在茫茫人海中想找一个失去身份的人,本身就难于登天,谢珩一直没有离开雍州,盛京早已一片哗然,谢照在得知他选择离开时立即愣住,过了半晌才命人前去查探,事情逐渐一发不可收拾起来,没人知道谢珩究竟在找什么。
青州城中,有一个人也听说了这则轰动的消息,在了解完赵慎事变的前因后果后,她坐在佛堂中沉默良久,起身收拾东西。
第三个月,谢珩依旧没有找见李稚,却在雍州城中见到了前来寻他的谢灵玉,白雪覆盖的庭院中,谢灵玉站在廊桥下,温柔地望着他,谢珩发现是她时,立在原地有一阵子没说话。
谢灵玉第一眼就看出了谢珩的不同寻常,与上一次见面时相比,谢珩要沉默寡言许多。红炉中烧着炭火,对着庭院中的纷纷雪花,两人在堂前坐下,谢灵玉道:“盛京发生的事情我都听说了,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一点没有变。”
谢珩道:“父不父,子不子,还有何好说的。”
谢灵玉深知谢珩的手段与能力,此番若非谢照用亲情布局,能算计到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这世上哪个为人子女的,会对自己的亲生父亲设防呢?
谢灵玉道:“二十年前,王珣阵亡消息传回来的那日,他跟我说,他是父亲,父亲永远不会做错,但我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是父亲,所以他做过的事,都将算在我们的身上。”谢灵玉想了想,“这些年来,我并不恨他,父母将我们养育成人,供我们锦衣玉食,穷尽此生我也无法回报这份恩情,我只是后悔,是我害了王珣,错就错在,我救不了他。”
谢珩静坐着没说话,炉中的红色火焰在微微跳动,他的眼神也如静湖般渊深起来,他的脑海中不断盘旋着那一道被风雪淹没的背影,与无数前尘往事交融在一起,最终全都模糊起来。
人间之事最难两全,谢珩一直觉得自己是这个世上最能理解谢灵玉的人,直到今日,他再回想起谢灵玉当年毅然离开谢府的背影,他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浅薄,他那时能够体会到的痛楚实不及她的万分之一,一面是血亲,一面是挚爱,为人子女,她用自己的一生去替父亲赎罪,而她生而为人的爱与恨,则是随着王珣的离去,成为再也不能重提的风中往事,今生再不敢回首。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如谢灵玉所说,错就错在,他们救不了自己所爱之人。
谢珩低声道:“我一直在想,那一日我就看着他离开了。”
谢灵玉闻声望过去,谢珩坐在半亮半暗的光影中,已经变得昏暗的暮光披落周身,空中的尘埃犹如轻羽般上下翻飞着,她逐渐意识到了一些东西,道:“你一直留在雍州,是在找寻着谁吗?”
谢珩道:“是李稚。”
谢灵玉的记性极好,谢珩刚一说出“李稚”这个名字,她的脑海中自动跃出一张满是少年气质的脸庞,是他,当初她回京时在谢府见到的那名扑上去抱住谢珩的孩子,“我记得他,他出什么事了?难道他也被卷入此次的风波中了?”
谢珩道:“他是愍怀太子的次子,赵乾的亲兄弟,二十年前凤凰台之变,他没有死。”
谢灵玉一瞬间没了声音,这消息太过震撼,任是谁都要稍微反应一会儿,何况还是她这种远离政治中心多年的人,“那他如今的处境岂不是十分危险?”
谢珩凝神片刻,“我找不到他,什么地方都找尽了,或许是他不愿意再见我,又或许是……”他忽然没有继续说下去。
谢灵玉尚沉浸在这则简短的消息带给她的震撼中,下一刻她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视线扫过谢珩的脸,她低声道:“你不顾一切自盛京赶来雍州,就是想要找到他。”她停了停,“你对他有情?”
谢珩望向谢灵玉,眼神漆黑深邃,“是。”
谢灵玉心头一震,庭院中落雪的声音戛然而止,一种滚烫激烈的情绪从心脏中冲出来,她生生地定在原地。她瞬间就明白了一切,这太过相似的宿命感让她陡然有种回到当年的错觉,她像是想要说句什么,却没能说出口,只从袖中伸出一只手去,她慢慢握紧谢珩的右手。
“一定要找到他。”她的声音无端低哑至极,像是说不出话来一样。
谢珩的心脏也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了,他闭了一瞬眼,终于低声道:“长姊,一直以来,我是不是皆做错了?”
谢珩一生坚定,谢灵玉从未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话,甚至都还没想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一股没来由的悲伤便泛上心头,她强忍情绪,轻声道:“他不会有事的,他是愍怀太子的儿子,世上还有他尚未做完的事,他不会允许自己死的默默无闻。”
谢珩没有再说话,夜间,将谢灵玉送至歇脚的宅邸后,他一个人沿着无人的街道来到雍州府,忽然勒住缰绳。
他翻身下马,望向不远处的断壁残垣,王孙不再归来,昔年广阳王府也成为旧时故事,他注视着雪雾朦胧处,眼前再次浮现出那片覆满衰草的旷野,以及那道若隐若现的瘦削身影,他的视线追随着那一行模糊的脚印,心不断地沉下去,却怎么也触不及底,万水千山,长夜漫漫,他一直站在风雪中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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