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稚终于试着抬手慢慢喝了一口酒。
他这副犹豫拘谨的样子逗笑了那几个朋友,忙催着他多喝点,杨琼也道:“大口地喝!没事儿!大不了醉了我背你回去!”
“好吧。”李稚被起哄得有点不好意思推脱,于是抬手又喝了一口。
大家喝着喝着,开始聊起自己过往云游的离奇经历,说白了就是吹嘘自己见多识广,真的读过万卷书,行过万里路,时不时穿插旁人一两句“真的假的?”之类的互相追捧。
李稚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微醺中仿佛他真的看见这些人所说的东西,太行山万里的雪,燕云十六州外的冰河,河西走廊上买卖玻璃珠的异族商人,华亭闻鹤唳而放声大哭的隐士,闻美人死而赴万里凭吊的王孙,这一幕幕在脑海中拼成一副光怪陆离的画卷,让他有些失神。
杨琼看向始终不参与闲谈的李稚,拍了下他的肩膀,“李稚,你有见过什么难忘的东西吗?说来同大家听听。”
众人闻声都看向这新来的朋友,“是啊,少初,你也说来听听。”
李稚本来就喝了酒,反应慢一拍,他看着众人不做声,就在大家觉得他是喝懵了的时候,李稚的声音很轻地响起来。
“我见过神仙。”
话音刚落的瞬间,酒肆里静了下,所有人都盯着李稚看,过了片刻,大笑声猛的响起来,李稚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见过神仙?”
李稚点了下头,众人见他点头,笑得更厉害了。
“那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你是在哪里见到的神仙啊?”
“宁州府,永陵道,附近的一座道观中。”
“那神仙同你说了什么?”
“他说,让我坐下喝杯茶。”
“那你喝了吗?”
“喝了。”
“好喝吗?”
“好喝。”
众人笑得完全停不下来,有几个朋友听见那句“好喝”差点没笑得摔下桌去,有人拍了下手,示意大家别笑了,“说不定真的有神仙!改日我们也去宁州府看看!去看看神仙长什么样子!”
李稚摇头,“见不到了。”
“为何见不到了?”
“他不见了,哪里也找不到他。”李稚回忆了下,“他羽化飞走了。”
杨琼一直低头拼命耸着肩膀忍着笑,听见这句实在没有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真的是神仙,还能飞走啊?”
李稚也跟着众人一起笑,一时之间气氛大好,杨琼招手让酒肆老板再端几坛子酒上来,索性就喝他个不醉不休。
因为李稚一番神仙的言论,众人全都热情地跟他聊起来,酒一杯接一杯地倒上,李稚的眼睛渐渐有点花了,他想说自己喝不了了,但被起哄地完全说不了话。
“再喝点啊!人生难得尽兴!”
“没事儿!醉不了!多喝点!”
“是啊,大家都倒上倒上!喝吧!”
一个时辰后。
酒肆中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被灌醉了的李稚,杨琼侧坐在椅子上发懵,手中的杯子咚一声掉在地上。
这是李稚生平第一次喝醉酒,他只觉得胸口好像有股气在横冲直撞,神窍全部打开了,气血一个劲儿往上涌,他一只脚踩在案上,一边熟练地卷起袖子给自己倒酒。他平时话很少,这会儿却是一张口就滔滔不绝,只要有人尝试想说话,就会立刻被他打断,你们都别说!都听我说!听我的!
杨琼看出事态不对劲,尝试着伸手从他手中拿下那只杯子,结果李稚直接捞过桌子上一只更大的海碗,仰头又灌了一口。
杨琼:“……”
李稚砰砰地敲着桌子看他们,“你们喝啊!你们怎么不喝!一块喝啊!”
众人连忙端起杯子,“喝,喝!”
李稚继续给自己倒酒,一个一个举杯给人灌过去,他现在脑子一团浆糊,喝多了什么话都敢说,他搭上杨琼的肩膀对众人道:“其实我本来不想做官的,那叫什么,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啊?我那天帮着白林甫,白林甫你们知道吗?他是我同乡同学,他找我帮他写文章,我就帮他写了,后来不知怎么的,被京州府丞给看见了,他说他欣赏我,我心说素味平生你为何欣赏我?原来他想让我去当官,说给我写推荐信,那我也不能去啊,我去了我爹要上吊自尽,我就推说我不去,他后来找到我,问我读书是为了什么?”
李稚一副费力思索的样子,“对啊,我回来就想,我读书是为了什么啊?我想到书上说,士欲宣其义,必先读其书,我想要出人头地,我李稚,想要出人头地!”
最后四个字简直是掷地有声。
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他,杨琼终于反应过来,忙起身去夺李稚手里的杯子,“别喝了!别说了!”你这是喝疯了啊!好在这酒肆里都是自己人,顶多看个笑话,杨琼用力地把李稚按回到座位上。
李稚仰起头忽然笑了起来,一双黑色眼睛亮得惊人,杨琼下意识愣了下。
李稚说了一句很轻的话。
杨琼没听清,“你说什么?”
“有点想吐。”李稚猛地低头哇一声吐了出来。
完全没有来得及避开的杨琼:“……”
酒肆的隔间中,青色布帘随风浮动,昨日刚从金诏狱中被放出来、曾经的太子少傅季少龄身穿粗布麻衣坐在酒案前,他身边没有任何的仆从或是亲眷,在他的对面坐着前来送行的年轻贵人。
刚刚隔壁的对话这屋子里的人全都听见了,季少龄终于低声笑道:“少年人很想要出人头地啊,好志向,让我想起来当初自己刚入京时的样子。”
季少龄轻轻摇头,“这一晃眼都十五年过去了,我还道我要在诏狱终老一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得见这朗朗乾坤,我要谢你将我牢中放出来。”
“是我没有早些留意,先生原不该在诏狱中待这么久。”
“倒也不觉得久,人生真好似是白驹过隙,一眨眼间什么都过去了。”
“先生名冠北州,理应位列三公,先生当真不愿留在盛京重新入仕?”
“看来如今还真是你们建章谢氏的天下了,连这三公之位也可以随意轻许,古往今来也没这样子的高门啊。”季少龄耷拉着眼睛看对方一会儿,忽然又道:“我近日总是梦见他,他像是有话要同我说,我想听却又听不分明。我辅佐过三任太子,可他却是我心中唯一的挂念,就如同父亲与儿子,一个失去儿子的年迈父亲,除了痛心还剩下些什么呢?”
这一番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对面的人先是没有说话,然后才道:“听说扬州今季的鳜鱼跃上了船头,难怪先生想要归乡,我派人送先生上船吧,等船到了扬州,淮阳那一带的桃李也该开了。”
季少龄闻声有些怔愣,他望着对面自始至终都端方有礼的世家公子,对方将自己从诏狱放出来,他本以为是死期将至,谁料对方竟是想要放自己离开,真是咄咄怪事啊。
他想说句什么,却又看着对方的脸没了声音,一刹那间万念翻涌,脑海中反复回响的却只有一句,难怪啊,难怪这些年谢氏的门庭只高不低。
他终于道:“既然如此,那就多谢了。”
“山长水远,老先生一路珍重。”
离开那间酒肆后,季少龄坐上等候已久的马车,回头再看一眼那立在阑珊光影下的世家公子,那张有几分熟悉的脸隐在夜色中,看的不大分明。
他蓦地回想起当年他与对方父亲在金陵渡口初见的场景,那时北方高门的少年被形容为“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金陵门阀的世家子被形容为“颓唐如玉山之将倾”,两人一见如故结为至交,立誓愿为这中州社稷倾尽所有,这一晃眼物是人非,还道那是发生在昨天的事。
这世道变得真快啊,孑然一身的季少龄想了又想,“故事都旧了,谢行检,你这个儿子怕是远胜过你我当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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