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空禅似的嗓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李稚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跟着颤动了下,随后是一阵久久的怅然若失,好似是做了一个真假难辨的梦。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转身,继续下了山。
两个月后,李稚来到盛京。
他背着包袱站在城门外观望了很久,发现这座金陵古城与他想象中的有些不大一样,这座城池比他想象得要大,大很多。
天还没有亮,他沿着一千年前的金陵古道往前走,身后不时有疾驰的马车追上来,古城墙外栽着上千株杨柳,早起的贩夫推着车去城里送东西,守卫借着昏暗的灯光在查门禁,李稚仰头看了眼,有朦朦胧胧的轻烟自从城中散出来。
李稚将自己的文牒递给守卫,对方查看过后放他进去,“早些去换了户牒。”
“多谢。”
李稚进了城,入眼就是一条笔直官道,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宽敞的道路,微微震撼。他早些年在书上读过盛京太守狩猎的故事,想来也只有这种康庄大道才能容得下三十六架疾驰的马车,确实是帝王州府的气象。
他继续往前走,东城门进来后是一大片民巷,道路两旁房屋鳞次栉比,十二户为一里,家家院门口都挂着一块方木板,上面清楚地刻着京兆处的户碟登记信息。
清晨街上没什么人,几头高大的牛忽然从巷子里走出来,此时天还没全亮,李稚一时没看清,还以为是什么野兽出没,下意识浑身僵直,那几头青牛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稚背靠着巷子的墙壁没动,莫名有点尴尬。
这盛京的牛好像是成了精,那一幅颓唐慵懒瞧不起人的模样,活脱脱像个隐士?
李稚没见过,他觉得很新鲜,这儿的一切对初来乍到的少年而言都很新鲜。
李稚背着包袱来到京兆处,他抬起下巴认真观察了会儿,觉得自己应该没找错地方,走了进去。
大堂中,一群司官们围过来看他账面上的“六钱银子”,全场死一般的寂静,众人抬起头看向堂下站着的少年。
“京州来的?!”
“是!”
“走路来的?”
“是!”
李稚是小地方出身,第一天来盛京也没人教他官场潜规则,他不明白大家为何这么看着他,但总归笑一笑感觉会好一点?
官考上来的小吏往往没有委任状,一般都是到任后,看看有什么空缺职位再填进去,州府衙的几位司吏看着堂下踌躇满志的李稚很久,忽然也跟着笑了下。
“这样!金匮府库还缺个书吏,你去吧!”
“哦,好!”
李稚是官考考上来的,不同于举孝廉,官考往往是那些出身不怎么样又实在干不了别的的书生才来考,说是官考,其实考上了也不能当官,大部分人的命运不过是做一辈子小吏而已。
在京兆处的司官们看来,像李稚这种少年书吏,典型的穷苦读书人,没本钱没实力,早点出来谋个差事混口饭吃,将来也大概率不会有什么出息,一抬手就把他打发去守仓库了。
李稚在错综复杂的街巷里兜兜转转半天,终于在一连片气派府衙后的某个小角落里找到那个很不起眼的金匮府库,他走上前去敲门,却发现门直接开了。
院子中,一个通吏打扮的中年男人正翻着本册子,听见声音回过头来,“新来的书吏?”
李稚点了下头,抬起手向对方行礼,“李稚,京口云平人。”
名叫丁峤的通吏打量了他两眼,“早半年前就说让他们送点人过来了,今日才算来了一个,进来吧!”他转过身时,李稚听见他低声嘟囔了一句,“这年纪也太小了点。”
盛京官场有条不成文的规矩,男子想做官年纪必须在二十以上,且越老越吃香。
这与梁朝的隐士传统有关,在梁朝,年轻的世家子想要做官,必须要先寄啸山林、钻研玄道、结交清流,当你成为一个远近闻名的隐士后,再由朝廷出面,郑重地请你出山入仕,若是能多请几次则更显得你身份尊贵,官职也会更高。
这也导致高门读书人大多不会直接做官,而是趁着年轻到处云游,或者说,玩个几年,大多数人真正开始做官都是在三四十岁。而这种风尚也自然而然带来一种刻板印象,即少年是不适合做官吏的,吊儿郎当不靠谱。
李稚听出对方不怎么满意自己,不过他倒也没多解释,以后一起共事有的是机会。
丁峤边走边对李稚介绍金匮府库的来历,着实是因为这是个冷门的地方,不介绍几句压根没人知道。
“金匮府库原身是皇家守藏室,在先帝一朝也算是辉煌一时,后来新朝另外设了“丽泽书院”,这金匮府库就被分了出来,用以收纳书籍、旧物之类的藏品。”其实就是个专门放杂物的仓库,他没把最后半句说出来。
昏暗的屋内,两个老吏正在下棋,听见有人进来也没抬头。李稚向他们打招呼,可那两人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像是完全听不见他说话。
丁峤随口道:“他们就这样,你当他们是泥菩萨就好。”
李稚这才收回视线,他环顾一圈,往上锁的后院看了眼。
“后院是收藏东西的地方,咱们这儿书多,平日里忌讳明火,你小心着点。”
“好。”
丁峤把府库的日常事务一一交代完,他放下手里的册子回过头来,忽然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
“你是新吏,年纪又小,瞧着也是第一次进京,所以我要再同你多说两句,这些话比刚刚那些事都重要,你一定要记在心里。”
李稚放下包袱,点头道:“您说。”
“你脚下这地方是盛京城,和别的地不一样,这儿满大街都是金陵子弟、朱衣权贵,你平日上街不要磕着碰着人家,遇事牢记忍字当头,权当是避祸。这十巷的各姓士族你要尽快认清,切忌得罪了人,诸高门士族中谢氏最为显贵,而皇族以广阳王府最是煊赫,尤其是后者,是你万万招惹不起的。”
李稚知道这是对方对晚辈的善意提醒,认真地点了头,“好,我记住了。”其实这些事他来京之前就有所耳闻,建章谢氏六百年簪缨世家,广阳王府则是皇族最炙手可热的新贵,天下没人不知道这些。这还是他第一次离这些煊赫朱门这么近,忽然有种不真实之感。
丁峤也不是心肠多热的人,提醒他是怕他给自己招事,他见李稚挺上道,多了几分满意,问他:“在盛京找到住所了吗?”
李稚忽然被问住了。
第4章
盛京遍地都是世家大族的豪宅华邸,地价寸土寸金,租金也大多不便宜,像李稚这样的小吏负担不起,于是多选择住在偏远的城东。
李稚在丁峤的介绍下找到东城的一处巷子,他租了一小间朝东的阁楼,房子的主人家是礼部的一位六品给事中,不过平日他与家人并不住在此地。
李稚对面的房间住着一个年轻的户部小吏,他一推门进去,对方正在院子里读书,琼花飘在书生的肩上,衣服穿得虽然旧,但浑身一股慵懒风流劲儿,像个家道中落的公子哥,对方看了他一眼,随意地打了声招呼。
“杨琼,弘农华阴人。”
“李稚,京州云平人,幸会。”
对方点了下头,继续低头翻自己的书,李稚无意中多看了一眼,发现那本书外封上赫然写着《京唐风月宝鉴》。
……这不是禁书吗?
他感觉自己还是装作没看见比较好。
李稚走上阁楼找到自己的屋子,房间不大,看起来略有些脏乱,窗前摆着一盆冻死的冬青,其他倒是很不错。
李稚扫视一圈,卷起袖子开始收拾,一个多时辰后,整个房间焕然一新。他将自己的包袱放在擦干净的桌子上,从里面拿出衣物、文牒等东西,忽然他的手停住了。
他从包袱的底下取出那只漆黑木盒,手指摩挲了两下上面的暗纹,他记起深山雨林中的黑白道观,还有难觅踪迹的神仙,一时有点晃神。
他将木盒放在床头的垫子上,思索片刻,又觉得不妥,回身好好地收在柜子里,琢磨了会儿,觉得仍是不大行,他又翻箱倒柜将木盒重新拿出来,摆回了床头,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摆放在对光的窗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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