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最后拂过一遍弦,尾声在空山中无限拖长,幽幽然地回响着,弹完一曲的谢珩抬头望着那块昏暗的祠碑,他将已经修好的箜篌放回到谢照墓前,让它能够永远陪伴着他。
徐立春极力收住情绪,对谢珩道:“老丞相既听过这一曲,想必也能此生无憾了。”
谢珩道:“人生岂会无憾,只是都过去了。”
徐立春道:“大公子,我跟随老丞相三十余年,无论这些年来发生多少事,我相信为人父母总是爱过子女的,老丞相也不例外,既然斯人已逝,还望您能不再怨恨他,这也是您对自己的宽解啊。”
谢珩道:“我没有怨恨他,父子一场,缘尽如此,今生也只能这样了。”
徐立春不禁望向谢珩,谢珩的表情平静极了,教人看不出他说这句话时的心境。
谢珩说的是实话,他的心中没有任何怨恨,也没有后悔,有的只是无尽怅然,山对面梁淮河水依旧涨涨停停,仿佛在问君能有几多愁。
徐立春道:“前两日,二公子也来看望过老丞相,可惜没能与您遇上,他是来告别的,他看起来跟从前大不一样了,我劝他留在金陵,他对我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但世间的路还有许多,各人走各自的路,将来若有缘重逢,他再同我讲一讲他的新经历。”
谢珩道:“南梁与谢氏皆已成为过去,他能这样想,是一件好事。”
徐立春道:“是啊,我看他眼神坚定,双目如炬,我便知道他看开了,人只要能看得开,前路骤然开阔起来,哪怕是与清风皓月相伴一生,也不会再孤单了。”
谢珩道:“谢家这么多后辈中,惟有他有先祖之道心,谢氏将来若还能有声名,想必是出在他的身上。”
徐立春道:“疾风劲草,烈火真金,大公子没有看错人。”
谢珩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望着那块无字祠碑,婆娑树影洒落在他身上,有风阵阵吹过树梢,像是故人的低语,过了很久,山中渐渐地下起雨来,谢珩心中明白,他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徐立春见他站起身来,下意识也跟着起身。
谢珩道:“照顾好他。”
徐立春下意识点头。
谢珩转身离去,徐立春望着那道背影,仿佛是意识到什么,一股说不尽的悲怆骤然涌上心头,他喊道:“大公子!”
谢珩停下脚步,徐立春低身跪下,郑重地行了一礼,“今日一别再见无期,还望大公子能够珍重。”
谢珩回身望着他,原地站了很久,有声音自昏暗中传来,“你也是。”
徐立春低着头,大颗眼泪骤然涌出眼眶,他的视线一片模糊,即便金陵城再无建章谢氏,他永远都是谢氏家仆。
谢珩离开后,山中除却徐立春再无其他人,他将额头用力地抵在地上,浑身失力般颤抖着。
伴随着马车徐徐驶离璟山的声响,十三弦箜篌在祠碑前付之一炬,南梁一朝再不复闻《大道曲》,多少风流一瞬间散尽了。
宁州府,永陵道,寒天观。
一名少年道士正在洒扫院落,昨天夜里下了好大一场暴雨,庭中的树叶都被打落下来,紧紧地黏在砖石上,他嘴里不停地抱怨,手中的扫帚在地上胡乱划拉,留下一道又一道印记。
衣带当风的老道士站在古树下,仰头望着湿碎的落叶在风中飘坠,一片接连着一片,光晕也随之轮转,“草木本无意,枯荣自有时,这人间万象岂不动人,又何须一直抱怨?”
少年道士一听这话瞬间青筋直跳,他终于没忍住,“敢情不是观主您扫地啊?”
老道士望向他,“你正值青春年少,尚不懂得何谓草木凋零之美。”
少年道士道:“是,我道行不高,我就不明白了,这树掉叶子有什么好看的,值得您站着盯了一早上?”
老道士道:“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你便什么都明白了。”
少年道士道:“您之前还说,道行不会随着年纪而增长,如今却又改了说法。”
老道士道:“我的意思是,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也能让你的弟子拼命扫地,你在旁边看着,自然什么闲情雅致都有了。”
少年道士停住手中的动作,木然地看向老道士。
老道士笑起来,“我今日心中总觉得怅然若失,昨夜山中下暴风雨,我总感觉仿佛有故人要来,却一直都没有等到,你去山外看看。”
少年道士听了这神神叨叨的话,他特别想说,观主,您实在闲着没事要不帮我一起扫地吧?
老道士只是望着他,他也不敢真把心里话说出来,“是!弟子这就去,看看这大雨天还有谁会跑到这山上来。”
“去吧。”
少年道士心中直叹气,放下手中的扫帚往外走,他一直来到道观门口,直接啪的一下拉开大门,山间小径上落了一地白桂花,他随意地往外看去,雨早已经停了,群山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白烟霞,朦胧静美,忽然间,他漫不经心的视线停住。
那是什么?
一辆马车正停在山脚下,与雨后山景融为了一体。
作者有话要说:
世叔:大侄子,听说谢家没了,你是来当道士的吗?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
谢珩:……虽然但是,不是。
世叔:怎么能不是呢?我一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最适合当道士,道士专治抑郁症。
谢珩:……我没有抑郁症
世叔:那你是来做什么?
谢珩:等人。
世叔:???我这个山上能等来什么人?你还不如跟我出家。
谢珩:下次一定。
第177章 金风玉露(十)
老道士见到来人时, 眼神清明又透彻,“我心说仿佛故人要来,原来是你。”
谢珩道:“一别数年,世叔久居深山, 别来无恙?”
老道士笑道:“齿牙动摇, 白了须发, 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倒是你看上去沧桑了许多, 想必这几年多有蹉跎吧。”
谢珩道:“汲汲营营多年,终是一事无成, 也寻不到归处,上山来找世叔借片瓦栖身。”
老道士叹道:“风雨迫人, 既然来了,快些进来避一避吧。”
清静居士命弟子在后院收拾出两间干净的屋子,让谢珩住下。这两年山外局势大变, 南梁覆灭,新朝始立,建章谢氏也成了过去式, 他虽然一直住在山上, 但也不是真的成了仙,对这些事也有所耳闻。
在见到谢珩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都在等着他,等了很久了。
昏暗的客房中,一盏灯亮了起来,清静居士进入房间时, 谢珩正默然地望着墙上挂的的那副字——虚极静笃。
“致虚极, 守静笃, 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居士仿佛在诵念一首优美的短诗,“这便是圣人问道。”
谢珩道:“大道至简,知易行难。”
清静居士笑了笑,将一段久远往事娓娓道来,“那年我十五岁,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可谓享尽人生富贵,后来有一日,我暂居云来山,做了个金玉满堂的梦,在梦中我位极人臣,弄权作势,香车宝马,极尽豪奢,可最后一朝富贵散尽,万物皆空,我忽然一觉醒来,只见云霞漫天,远处来了个须发皆白的道士,他看我流下泪水,便问我因何而哭,我说世人实苦,他于是送了我这幅字,后来我随他上山,当了一辈子的道士。”
谢珩望向清静居士,很多年前,对方还名叫谢焕,与同辈的谢照齐名,是建章谢氏族中被最寄予厚望的子弟之一,写出过景帝朝最负有盛名的策论《论毁》十三篇,直到忽然有一日他遁入空山,别了尘寰,再也没有回来。
所谓出世,一朝堪破,缘起性空。
清静居士将灯火剪亮了些,“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盛极必衰,荣极必辱,是谓无常,乃至于王朝兴衰,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是为历史,人生短暂,大道无垠,所以说世人实苦。”他望向谢珩,“既然如今一切都已了结,与其沉湎于无尽悲苦中,不如就此放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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