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珣下意识一把握住了她要抽回去的手,谢灵玉有点意外,他反应过来,慢慢地松开了,“来年春天所有的事情都平定下来,我就去接你。”
一旁始终安静候着的徐立春闻声看了眼王珣。
谢灵玉看出他的不舍,她多握了一会儿那只粗糙冰凉的手,“好,开春我就回来。”
谢灵玉上了马车,王珣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远去,他缓缓攥紧了袖中的手。
清晨街上没有多少行人,马车在宽敞的道路上行驶,谢灵玉将手放入温暖的袖套中,长途跋涉劳心伤神,她预备着闭目养神一会儿,刚把手放好,马车忽然一个骤停,右侧的帘子被一把揭开。
谢灵玉诧异地扭头看去,王珣的手用力地抓在了菱花车窗上,一双眼定定地看着她。
谢灵玉有点惊怔,“怎么了?”
王珣道:“我说的是真的,我一定去接你。”
谢灵玉从未见过王珣这样的眼神,像是沉着冰的海,一片漆黑平静,却又在深处无声地汹涌着,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她转念以为王珣是在担心京中那些荒唐的风闻,她对着他温和地笑了笑,“我们是夫妻,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会相信你,这样放心了吗?”
谢灵玉的脸庞在晨光中显得温柔和煦,王珣的手动了下,他像是想要伸手摸一下谢灵玉的脸,却又停住,“一路当心。”
谢灵玉点了下头。
第35章 姐姐的故事(三)
谢照这些年对王珣不可谓不用心,将女儿嫁给他,暗中扶持晋河王氏,一手笼络一手栽培,都是花了大心思的。
青州这步棋,实则是他给王珣的两个选择。
若是王珣从此投靠士族,那他依旧是谢家的好女婿,前途无量的青州大将。
若是王珣继续效忠太子,那说明青州这个地界,终究要换个听话的人来坐。
在看见被接回家的谢灵玉时,谢照明白王珣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
可惜了。
短短半个月,太子一案迅速发酵,金吾卫在太子府中搜出太子与青州来往的密信,内容触目惊心,尤其是那六封最著名的《与安西书》,太子与王珣在信中商量,认为盛京士族有意支持二皇子赵徽取代他的位置,太子心中惴惴不安,提出了下中上三策询问王珣的意思,分别是毒杀二皇子赵徽,逼宫夺位、先下手为强出除掉为首的京梁士族,以及经营西北徐徐图之,王珣则表示兵家事胜在一个“奇”字上,无论如何他愿为太子效犬马之劳,言语中颇有怂恿太子逼宫夺位之意。
这封信一出,谋逆的罪名近乎板上钉钉,太子的名誉一落千丈,王珣也被迅速卷入了漩涡的中心,有人指出,王珣能够说出这样大胆的话,恐怕是心中早就存了大逆不道之心,太子无非是个幌子,并指出王珣在青州这些年养寇自重,暗中大肆招兵买马不知意欲何为,边境武将的身份本就敏感,何况是如今这个要命的节点,一时之间谣言甚嚣尘上。
太子虽然被监禁,但他始终坚持那些书信是伪造,绝不认罪。在这种情况下,身在青州的王珣,他的态度则显得尤为关键,大家都在猜想,他是选择主动进京解释认罪,还是继续躲在青州?
这无疑是个死局,王珣一旦脱离军队进京,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等着他的只会是一个结局。可他若是不入京,那就坐实了他心虚,等同于承认自己参与了谋逆案,那他与太子的下场可想而知。
王珣在青州听着盛京传来的嘈杂言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王珣甩手丢下了那些令人心烦的书信,来到了雍阳关外,他站在负手眺望,辽阔的旷野上一片宁静,北风吹拂在他的脸上,黑暗中,哨楼上的灯烛亮荧荧的,仿佛是散落的火星。
冬天已经到了啊。
晋河结上了冰,养得膘肥体壮的骏马在栏厩中长嘶,耳边仿佛传来了熟悉的铁蹄声,英雄冢上白草连天,风一吹野草全部如铜丝根根竖起来。
年轻的将军想要洗刷掉自己身上的罪名,他需要一场胜仗,一场史无前例的、震古烁今的胜仗。
他要让氐人从此听到“雍阳关”三个字就胆寒,教胡马再也不敢南下,他将重新打下雍阳关以北的古城,收复梁朝失落了三百多年的王域。
黑夜中风呼号着,像是绷紧了的弓弦在嚎叫,箭已经架在弦上了。
年轻的将军选择背水一战,他的身后没有任何退路,这一战他必须迅速赢下来,并且还不能是惨胜,只能是大获全胜,他心知这并不是最好的时机,但他已经没有时间继续等待了,他将会为梁朝带回一样无比珍贵的战利品,届时他会亲自将它送往盛京,那样东西将会证明他对梁朝、对朝廷、对百姓的忠诚。
雍阳关上,在年轻的将军的身后,一个又一个整装待发的副将从黑暗中显现出来,铠甲发出沉闷的声响,黑夜中他们的脸庞看上去像是一模一样,全都目视着莫测的前方,就在今夜,他们将去建立不世的功勋,从那灼灼如火的眼神能够看出来,他们等待这一天已经太久了。
风中遥送来英魂的长叹,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
他们全都望向一个人,年轻的将军眺望着北方。
“晋河的尽头在哪里?”
“阴山!”所有人抬手将黑色的木枚衔在嘴中。
早在九月底就驻扎在晋河外预备着劫掠青州的氐人尚在睡梦之中,放哨的氐人在山坡上看见了恐怖的一幕,远处地平线上有一道黑色的线,像是被飓风吹着朝着他们刮过来,直到近在眼前了,他才呆呆地看清那原来是世上最锐不可当的刀,迎风出鞘。
驻扎在晋河外的氐人转瞬即灭。
那是一场足以被载入史册的夜袭,它拉开了一场旷世卓绝的战争的序幕,侥幸逃生的氐人在很多年后回忆起来,总觉得那一晚他们见到的是原野上的鬼魅,无声无息,或是旷野上的风,无影无踪,他们从没有见过这样迅疾的军队。梁朝的军队在灭掉了城外虎视眈眈的营哚后,他们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往前推进,来到了晋河前的边城。
火把坠地,旗帜倒下,青州的城门大开,数千匹高大的烈马朝着远方奔袭而去,将士们翻身上马即为铁骑。
很快的,北边的氐人就听见了惊天动地的铁蹄声。
一直到将近二十多年后,梁朝的官员们都忘记了“王珣”这个名字,但氐人却始终记得那个王姓的将军以及那个令人魂飞魄散的冬天,乃致于他们二十年来都没有再敢越过雷池一步,所谓的一战打出二十年绥靖,只要一想到雍阳关,就能想到那支摧山倒海的黑色铁骑。
在氐人的心目中,南国的将领全都软弱无能,堪堪能够守住城的将军都就被喊作名将,他们年年沿着西北三州的边境线劫掠抄杀,年年满载而归扬长而去,三百年来流水的名将无人敢管,最多也就是喊两句严加守备而已。
但那支鬼魅似的军队推翻了一切,他们第一次见到南国人竟然敢骑马踏着晋河北上,阵云似的杀气卷土而来,黑压压的铁骑之下踏碎一切,有人认出那支骑兵军队身上熟悉的气势,莫名像极了前几年那支夺下雍阳六镇的百人轻骑,但相比之下,眼前这支军队明显要更精锐、更训练有素,最重要是更有备而来。
在泛黄的军图上,那支军队犹如一支迅疾的利箭,从雍阳关笔直地射向阴山,沿途所过之处,所有的城镇迅速换上了梁朝的旗帜。
那是一种排山倒海的怒气。
氐人的南方统领阿那罕正在察科城的金帐中看美人跳舞,他每天都在听帐中的怯薛说有支南国军队正在迅速靠近,但他丝毫没放在心上,火炉上热着葡萄酒,他懒洋洋地道:“这是北国的腹地,南国人不可能打到这里,他们找不到粮草喂他们的马,也扛不住这寒冷的天气,没有马的话,他们难不成还能插了翅膀飞过来?”
“他们攻占了许多城镇,可以把它们当做据点往北推进。”
“他们有多少人?”
“应该最少有几千人。”
“区区几千人,跑得深了不是找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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