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新皇召谢珩入宫觐见。这是赵慎自登基以来第一次召见谢珩,谢珩收到消息时有些意外。
谢珩步入朝华宫时,赵慎正穿着件朱红常服坐在案前, 一个人闲闲地下着棋。
战争结束不久, 天下百废待兴, 赵慎驳回手下大臣大兴土木的建议,将原本的氐人皇宫改了名便住进去, 他不喜欢氐人的装饰,撤去宫中绝大部分摆设, 光从琉璃穹顶照进来,显得这宫殿愈发空旷幽静。他回过头来, 隔空望着谢珩。
“见过陛下。”
“免礼。”赵慎示意他在对位的空座坐下,“坐,宫中时日寂寞, 陪我这个闲人下会儿棋吧。”
谢珩落座后,赵慎将手边的棋盒递过去,“一直想找你们说说话, 可惜阿衡忙得晕头转向, 我也不好三番五次烦他,只好寻你过来了。”他没有用“朕”这个称呼,像是将谢珩当成了推心置腹的知己好友,“说起来,你我二人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好像还从未好好聊一聊吧?难得今日有闲。”
谢珩道:“陛下的气色好了许多。”
赵慎点头, “多亏孙澔了, 他这人脾气虽差, 但确实有点本事在身上,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当初将他推到我府中。”他叹了一口气,“你怕是不信,当年想取我性命的人多不胜数,当我查到孙澔是你的人时,我反倒放下心来,我自认为你不会害我。”
谢珩道:“不知陛下今日召我过来,所为何事?”
赵慎摆手收了棋,重新望向谢珩,“桓礼与霍玄联合上书为谢照请谥的事,你可曾听闻?”
只极简短的一句话,谢珩却一瞬间明白了。
赵慎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叹息一声,“阿衡瞒着你是不想让你为难,这不单单是一个谥号的事,谢照的是非功过,桩桩件件尽在历史之中,一个谥号又怎能为他盖棺定论?不说是他,便是你与我,将来都要摘掉名号丢进故纸堆中任人评说,谁也躲不掉。”
谢珩道:“人死如灯灭,万事皆成空,先父自身亦已微不足道,又何况是一个虚名。”
赵慎道:“是啊,你向来是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一位前朝宰相的身后名,能在朝野掀起这么大的风波,说到底还是人心太浮躁了。”
谢珩道:“听上去陛下心中已有了决断。”
赵慎道:“靖人心,方能安社稷,前朝贵族用谢照的谥号做文章,试探的是你的态度,他们仍期待着你能站出来主持东南大局。”他隔着棋盘注视着谢珩,“只要你还留在雍京一日,他们就永远不会死心。”
霍玄与旧贵族之所以敢站出来发声,无非是赌谢珩的态度,这场谥号之争已是旧贵族最后的挣扎,他们扯着谢照的大旗奔走呼号,争取的是谁,赵慎了然于心,即便谢珩毫无指染权力之心,但只要他在雍京一日,精神图腾不灭,旧贵族永远都会蠢蠢欲动。
这道理赵慎明白,李稚也明白。李稚死死压着此事,是不愿让谢珩被推向风口浪尖,但说实话,人因时势而起,二者密不可分,只要谢珩还是谢氏家主,他就绝无可能置身事外。
赵慎道:“外战刚结束,海内太平气象初显,百姓们才开始休养生息,人人都已厌倦了战争,我不愿见到东南再起内战,我相信你亦是如此。”
谢珩的神情很平和,“我明白了,我会离开雍京。”
赵慎听见他如此干脆的回答,短暂地没了声音。
赵慎道:“你当真愿意离开?”
谢珩道:“第一眼见到雍京,我便觉得这座新城气象恢弘,旧事物与其格格不入,那时我并未多想,人生短暂,我只想陪他多走一程。”
赵慎忽然想到,他与李稚都能预料到今日的局面,以谢珩的远见,又怎么可能一点没想到?
谢珩道:“一切重归正轨,万事欣欣向荣,今后我再也帮不上什么了,或许是时候该离开了。”
赵慎道:“你舍得他吗?”
赵慎这一句问得太直接、太突然,一针见血,他本觉得以谢珩深沉内敛的性情必会掩饰,但谢珩没有,他久久都没说话,眼神缱绻而温柔,他卸下了一切,全身心投入进去,光明磊落地爱一个人。
赵慎道:“阿衡在意你,倘若你真的离开,不必让他知晓,免得徒增伤感。”
谢珩道:“二殿下聪慧明理,他会理解陛下的苦衷。”
赵慎望了他很久,“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自古以来,王朝立制,三代始成,如今不过才是开始,今后如何,还需看后人的造化。我的身体每况愈下,身边时刻离不开阿衡,新朝亦离不了他,等我哪天走了,这皇位终究会交付到他手中。倘若他能将新朝国制发扬光大,我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够瞑目了。我能看得出来,你也一直对他寄予厚望,我们的心愿是一样的。”
“外有精兵悍将坐镇,内有谋臣策士辅佐,以二殿下的天赋资质,他必不会令陛下失望。”后半句话却是专门对着赵慎说的,“江山代有人才出,建章谢氏已是前朝旧事,人生总有离别之时,陛下无需多思。”
赵慎难得说不出话来,眼中似有波澜滚动,终于道:“我已经下令,准许谢照以二品太师之位陪侍哀帝陵,于璟山入土为安。”
谢珩拱袖行礼,“谢陛下。”
“谢珩。”赵慎忽然喊他的名字,却再次无端沉默良久,他说:“只要我们兄弟二人当政一日,新朝必善待东南功臣。”
君王一诺,重若千钧,谢珩再次道:“谢陛下。”
谢珩起身告退,赵慎目视着那道背影逐渐远去,一颗心像是被巨大而空旷的宫殿逐渐淹没,一时间往事历历涌上心头,牵扯出一股没来由的怅然。
建章谢氏,随着这个转身,终究是彻底退出了政治舞台,这是一位帝王目送着忠臣离去时必然产生的复杂心情,还能再见吗?恐怕是不会了。
书上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只是不知要等多少年,才能再等到这样一个清风皓月般的君子。
“送送他。”赵慎道。
“诺。”宫侍应声起身。
谢珩走出皇宫,等候已久的裴鹤立即迎上来。谢珩站在空旷处,往风来的方向望去,目光寂静而深远。裴鹤并不多问,只默然地陪他一同站着。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又随波逐流地往各处吹去,仿佛神灵的手为世人描绘着聚散离合的命运。
“裴鹤,我累了。”
裴鹤立刻抬眼望向他,“大公子!”
谢珩却什么都没有再说,他确实累极了。
赵慎并未明确下旨,也丝毫不曾催促,他给了两人足够道别的时间。
李稚作为身负厚望的王朝继承人,本就不该耽于与前朝旧臣的儿女情长,若是谢照谥号一事尚未爆发,赵慎或许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今这局面不由得他不重新打算。
谢珩能理解赵慎的忧虑,无论是刚刚站稳脚跟的新朝,亦或是王朝唯一的继承人,都是赵慎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不容任何闪失,君王有仁慈之心,但也有决断天下之意,他是怕自己没有更多时间了。
傍晚李稚回到国公府,一到家就听说赵慎召谢珩入宫的事,颇为意外,旁边的夏伯阳道:“陛下近日总爱召臣子进宫,下下棋谈谈心,聊解些病中的寂寞罢了。”
李稚心中了然,“你回去吧,明日一同去孙荃府上。”
“是。”夏伯阳转身告退。
李稚直接去书房找谢珩,谢珩正在窗前望着廊下月影,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
案上整齐地摞着几大叠奏疏,都已批了注,只待李稚简单过目即可。新朝内政繁杂,每日都有数不清的文书送到李稚手中,有些李稚来不及处理,谢珩会帮他批一批,让他回来能够早点休息。
“你全都看过了?”
“今日没什么事,见到文牍堆积成山,帮你处理了下。”
李稚拿起一本翻阅起来,自从亲自主政后,他才明白一句话,治大国如烹小鲜,琐碎的工夫最为磨人,他回头含情脉脉地望着谢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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