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城未穿甲胄,不带兵器,身后也没有侍从,一个人沿着长街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赵慎勒住缰绳,阻止了战马踢踢踏踏,他静静注视着那道白色身影,两百多步的距离,岳城最终在他的面前停下,在无数双眼睛或是轻蔑或是警惕的注视下,岳城捞过衣摆,朝着赵慎的方向跪下,手中托举出一方麒麟金印,“岳武氏,恭迎殿下入京。”
赵慎波澜不兴的眼中终于掠过一道诧异的光。
“降了?!”人群中骤然有不可思议的声音爆发,“真的降了?”那声音沸腾起来,按捺不住其中的激动,消息迅速往后传,如同投石入水,瞬间在黑色的人群中激起巨大的狂潮,这群刚刚飞越关山、又连着打了两日两夜恶战的将士一扫眼中的疲惫,“降了!我们拿下了盛京!皇帝跑了!我们打赢了!”
一路以来,所有艰苦卓绝、披肝沥胆,终于在这一刻获得前所未有的丰厚回报,上天将用不世功勋来犒赏这群天之骄子,他们从此刻起名垂青史,连带着这场地动山摇的反抗也将被十三州铭记,雪花在风中呼啸乱舞,所有人都陷入了狂热的振奋中,情绪激涌着冲向顶点,互相看着身上的鲜血,甚至忍不住热泪盈眶、嚎啕大哭起来。
“称帝!称帝!”也不知道谁骤然喊了一声,一时所有人都在吼,气震山河的声音从城南席卷着冲往整座盛京,冲往京畿,冲向整个东南六州,令所有听见的人都在为之惊惧胆裂,那是来自雍州的声音,第一次自盛京城的中心爆发,摧枯拉朽般冲荡整个天下,所到之处,无人不匍匐在那山海般的威势之下。
这声音早已回荡在十三州的上空,却是第一次真正被梁朝的王侯将相听入耳中。
“得金陵者得天下!”每一个士兵都在声嘶力竭地吼着那声振寰宇的宣告,像是在本就风起云涌的原野上投入了一颗火种,谁也不知道它将会带来什么,或许是旺盛的燃烧,或许最终仍是熄灭,又或许是沉寂下去,并在有朝一日再次归来,带回一场真正涤荡风云、改天换日的风暴,谁也不知道,但那一刻起,历史的进程是真的被改变了。
在这支军队中,没人能比出身雍州的将士更自豪,他们飞越千里浴血奋战拿下了皇城,亲手拥立自己的将军为帝,他们选择了他、成就了他。白虎的军旗刚一挥动,将士们便迫不及待地冲进去,赵慎则是站在原地望着那群骁勇的背影,他心中有很长的一口气,二十年来始终郁结于心,在这一刻终于轻吐了出来,于风中化作一吹即散的幻像,他在心中想,“父亲,我回来了。”
二十年的血海深仇,二十年的隐忍不发,在骤然迸发的那一刻,天地将为之震动,赵慎终于感觉到那股令他自己都快承受不住的愤怒,冲震着五脏六腑,他亲手将东南劈得四分五裂,换来一场改天换日的剧变,一瞬间,无数激烈的情绪层层叠叠地涌了上来。
大股鲜血从银鳞软铠的缝隙中溢出来,将白虎图腾染得猩红,他的眼前是雪花在纷飞,像灵魂在风中湮散。这具血肉堆砌的身体早已在没日没夜的摧折中到了极限,不过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没散架,他抬手按住胸口旧伤的位置,心脏仍然在迅速地搏动着,将滚烫的热血不断送往四肢百骸,但身体却无法再温暖起来,他怀中还捂着那封写有李稚身世的密诏,片刻后,他重新抬起头。
雪花被风引着吹向皇城,像是命运为他指点着去路。
李稚自离开岳武将军府后,立刻带着萧皓、孙缪等人一起赶去与赵慎汇合,却因为局势过于混乱,始终无法靠近战场,在收到皇帝出逃的消息后,他当机立断,决定先回盛京。
他到达城西后,立刻联络自己安插在京中各处的暗哨,并尝试着联系宫中的董桢,京中早已经大乱,又经过谢照一番大清洗,许多人都失去了联系,就在李稚迟迟联系不到董桢时,他忽然收到了一封碾转多手的神秘书信。他本意是想打探谢照与皇帝下一步的谋划,但那封密信上却没有透露任何机密,一整张纸黄又糊又皱,透着股呛人的硫磺气息,用黑炭在中心极为潦草地描了四个字,李稚辨认了半天才认出来。
“万、勿、入、宫。”
这是什么意思?阻止他们入宫?正当李稚拧着眉思索之时,赵慎已经带兵自真武门进入盛京,岳武顺势而降,众人交口相传,雪花似的消息冲涌着从城南传来,“广阳王世子入京了!”李稚听见那道叫声,猛地回过神来,扭头看去,一刹那间他的眼中绽出无比明亮的光,萧皓望着南方的方向,一字一句低声道:“岳城降了。”
李稚像是莫名傻了傻,在原地呆呆立了半晌,忽的笑了出来,手中的黄纸无声飘在地上,他却也再顾不上这些东西,他颤抖着手一把拽过萧皓,“走!我们去找大殿下!”他说的太着急,甚至带上了京州口音,出身雍州的孙缪没听懂,只下意识跟着一哆嗦,也傻愣愣地笑起来,他性格其实很精明,可偏偏长相却憨厚,一笑起来更是傻气莫名,他连忙跟上去,“我们骑马去!”
“骑什么马?”萧皓反问了一句,连他也手忙脚乱、莫名犯傻起来了。
“有什么马骑什么马!”孙缪骂他,一抬头却见他们都快没影了,一时心中着急,大喊道:“等等我!”
李稚等人在西武桁处换了快马,朝着皇宫的方向飞奔。
就在李稚以最快速度赶往皇宫方向时,神情亢奋的雍州将士正陆续进入梁皇宫,巡视他们浴血得来的战果。
冬日的傍晚一闪即逝,天很快暗下来,被打扮做道场的皇宫孤零零地伫立在无垠风雪中,宫侍们早就逃空了,曾经日夜燃烧永不止歇的炼丹炉也熄了火,宫殿黑魆魆地支立着,平添了几分阴森。将士们举着火把,一边打量一边往更深处走去。
火把的光亮照开了前路,他们抬起头看那些穷极想象的宫廷建筑,被眼前徐徐展开的的华丽庄严所震撼,梁朝的皇帝确实是天上人才能当的,这二十多座宫殿是赵徽专门为了供奉仙人所建,一一对应着天上的二十八星宿,烛光一打,像极了神仙所住的璀璨天宫,满眼玉宇琼楼,丹壁绿水。
“皇帝造了这么多宫殿供奉神仙,难怪神仙会保佑他们!咱们每日在雍州城喝风吃土,荒年连顿好的都吃不上,我全家饿得只剩下我一个,而他们竟是住这样好的地方!连地上石头都是玉的!凭什么呐!将来掉了个头,让他们去雍州,咱们都搬来清凉台住大院子,世子当上皇帝,咱们就每日来这宫中参拜!让神仙也保佑咱们!”
少年模样的年轻将士用力擦着脸上发黑的鲜血,恨恨地对着同伴说着气话,视线却忽然被挂在高处角檐边的一串金铜风铃所吸引,他这辈子也没有见过像那样精致好看的小铃铛,金灿灿圆滚滚,红绳顶上堆着一点白雪,风一吹就在空中叮叮当当地响。他用黝黑的手小心翼翼地摸那串风铃,忽然一把拽下来塞到怀中最深处,想要带回雍州送给心爱的姑娘做礼物。
这可是皇宫里的东西。
一旁的同伴催促他道:“快走!”
“我来了!”
赵慎已经入宫,正与手下参将交代下一步安排。盛京城南边的局势迅速稳定下来,他并没有如梁朝廷所宣传的那般城中大开杀戒,相反他动用铁腕维持军纪,约束以雍州系为首那帮亢奋过头的将士,陆续收编投降的盛京禁卫军,尽力让城中维持原貌。他心中清楚,雍州援军至少还需一段时日才能到,而周围州郡的勤王军队恐怕很快就到了,这边能打得下是一回事,守得住又是另外一回事,而除此之外,他还必须要安排好另一件事。
赵慎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连日的战争消耗中已濒临极限,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更糟糕。一旦此刻他出事,一切都将功亏一篑,而这群追随至今他的将士也将万劫不复,因此他等不及要前往象征着无上权势的皇宫第一大殿——即历代册封皇帝、太子的崇极宫,他要在那里召集所有人,公开李稚的身世为他正名,这样才能确保在自己身死之后,雍州的武将承认李稚的地位,并拥护他顺利地承接皇位,为此他已经派出副将孙荃去追回孙缪,让李稚与雍州援军一起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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