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朕很好奇,乔郁为何选择了你?”皇帝声音很柔和,比刘曜询问他时更柔和。
他慢条斯理地看着刘曜,等待着一个答案。
事实上,他并不需要刘曜回答,只看他的反应就够了。
太子在他膝下长大,虽无多少父子之情,但倾注无数心血,其余诸子,若不是母亲得皇帝喜爱,则多被忽视。
其中当然包括刘曜。
可他又是最争强好胜,野心勃勃之人。
皇帝三言两语,便让刘曜想起了少年时不被皇帝重视,受人薄待的日子。
他压下怒意,竭力让自己笑得自然,“儿臣与乔相,无甚私交。”
就算有,在他回皇城,正大光明地监国之后皆会化为虚无。
连日来刘曜处理诸事,随行诸臣皆以为尘埃落定,待三皇子态度不同往日,俨然如同帝王一般,若非皇帝还活着,刘曜恐怕已用上了皇帝的仪仗,连他自己都以为,帝位舍他其谁。
“无甚私交?”皇帝弯了弯眼睛。
他受病痛折磨,最痛时浑身关节具如闸刀切过,他食不下咽,夙夜浑身,早就瘦得身上的寝衣都不合体,可他眉眼仍有艳色,消瘦令他面容更为锋利,令这种艳色更为凌厉。
刘曜忽觉这神情很是眼熟,却想不起来为何眼熟。
皇帝道:“你当日亲自举荐乔郁,当是你此生最为正确之事,”他笑,“吾儿,事成之后,欲以江山几何谢乔郁?”
刘曜只觉那种怒意压制不住。
他从不隐忍,更不温和,今掌权位,在众谋臣劝解之下竭力掩饰得意与盛气凌人,朝臣近日都对他毕恭毕敬,他险些忘了被人鄙薄是何滋味,偏偏,以玩笑般的语气说出这样诛心之言的人,是他的父亲,是当今最最尊贵之人。
“陛下,”刘曜道:“儿臣今日种种所得,皆为儿臣自己得之,”他低头,尽量不让皇帝看见自己流露出戾气的眼睛,“与旁人无干。”
垂落的长袖下,是攥得发青的手指。
“太子谋反,你何故先于老五先来?”皇帝温言道:“老五出事那日,禁军何以没有在听见异响时便至?禁军首领与乔郁有些私交,”他满意地看着刘曜愕然愤怒混合的神情,“唔,此事,看来三殿下不清楚。”
刘曜终于忍不住,道:“举荐乔郁乃是儿臣此生最后悔之事,乔郁狼子野心,岂能满足于小小相位?他要的却是权倾朝野,扶持君主于他而言有何好处?我与刘昭此消彼长更如他心意!”
他疾言厉色,终于将心中秘而不宣的话说了出来。
谋臣多劝他施恩于乔郁,但乔郁阳奉阴违野心勃勃,叫他怎么能将前事一笔勾销?故见乔郁次数不多,每次见到都要维持一副卿乃国之功臣的模样让刘曜自己都难受的作呕。
明明当时不过一依附他的小小幕僚,现今却要他费力哄着了!
刘曜恨不得马上回宫,寻个由头罢免乔郁,此后是杀是留,皆在他一念之间。
他这个儿子对乔郁的不满已溢于言表。
刘曜骄横易怒,不好相与,但好控制,他原以为乔郁想要刘曜上位是为了这个,眼下看来,乔郁与刘曜已离心离德,不论乔郁是不是真心,刘曜得势后都不会再容忍乔郁。
乔郁不是傻子,他怎会看不出刘曜的态度?
皇帝似是困倦一般地闭上眼睛。
乔郁不会束手就擒。
刘曜悻悻住口。
“乔郁对你尚算忠心耿耿。”皇帝道。
刘曜看向床上闭目的皇帝,眼中的阴鸷不加掩饰。
可惜,不能。
皇帝道:“明日可要到王城了?”
刘曜垂眼,恭敬道:“是。”
……
翌日。
大军平安入城。
斛州军无资格入城,只得驻扎城外大营,待休整些时日后再返回斛州。
皇帝回宫之后精神比往常更不好,服下安神药后便昏昏入睡。
刘曜暂居宫中,住所与皇帝寝宫不过百步之遥。
他为表孝心,殿中无婢女立侍,只庭中有二三粗使用人扫撒庭院,端茶送饭而已。
刘曜阴沉着脸看书,他与谢居谨交谈时还是一张温和忧虑的面容,刚进寝殿便全然消失,活像被抹去了表情的木头人偶。
允佩站在门边,亦不言语。
打破了这片寂静的是侍从的声音。
允佩看了眼刘曜,在得到刘曜允许后打开了门。
侍卫下拜,道:“殿下,元府与乔府走水。”
刘曜闻言,脸上终于有了一点波动。
恐怕现在很多人都觉得是他想过河拆桥,但此事确实与他一丁点干系都无。
况且他先后召见了元簪笔与乔郁,实在不至于在两人走前放火。
允佩觑着刘曜的神情,道:“详细说来。”
侍卫道:“是。火是从乔府柴房起的,据说是因府内新买来的佣人所致,乔郁刚回府,迎来送往人多事杂,佣人多在前院,后院少人,柴房起火了亦无人知晓,待发现时火已烧了大半后院,乔府与元府后院相接,连带着连元府都烧了不少,火刚扑灭,两府却一时半会也住不得人了。”
刘曜本想问那他们到哪里住,只想了想便收口。
这种事显然无论是元簪笔还是乔郁都不会随意在外人面前说出,问了也是白问。
侍卫继续道:“不多时顾太守便派人前来,请两位大人到城外先住。”
刘曜:“……荒唐,城中有的是无人院落,凭此二人的财力需要到城外暂住?”
侍卫无言以对。
他烦躁地挥挥手。
侍卫下去。
刘曜转向允佩,“你如何想?”
允佩小心道:“属下愚见……”他颇踌躇,见刘曜不耐烦地望着他,方才斟酌着说出心中所想,“两位大人恐怕心中有所顾虑,所以才会到城外居住。”
如果顾渊渟真与元簪笔交情极深,那城外确实比城内安全,至少刺杀会少上许多。
“你觉得是他们故意?”
允佩道:“只是属下胡乱揣测。”
刘曜冷笑一声,没再说话。
他刚要拿起放下的书,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大呼小叫,“殿下,三殿下!”
刘曜把书啪地在案上一砸,震得案上事物一阵乱抖。
他挑的都不是什么聪明伶俐的奴婢,他无需这些奴婢聪明,做些杂务便可,哪知这些在掖庭呆久的侍从宫婢,少接触贵人,连脑子都不算活络,遑论什么规矩礼仪。
刘曜竭力收敛脾气。
那小太监几乎是扑进来的,跪倒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道:“殿下,陛下要您过去!”
听说是皇帝口谕,刘曜只得耐性道:“本殿马上过去。”
他大步向外面走,步伐有些急切。
他心中暗暗有个猜测,但不确定。
可这不确定,已经足够他难以保持冷静。
允佩跟在他身后,一直保持着两步的距离。
寝宫内,药气弥漫。
隔着重重纱帘,皇帝靠坐在床上。
刘曜几乎大吃一惊。
难道宫中御医真有什么医死人生白骨的法子,竟能让皇帝病愈?
他跪在地上,叩首道:“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咳嗽几声,仍是一副虚弱病态,“明日,朕欲上朝。”
刘曜失望无比,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不得已劝道:“父皇圣躬违和,朝中又积累了数月事务,儿臣恐怕父皇操劳过度,对身体无益,况且早朝时天色未明,御医说父皇应多休息,实在不宜起的过早。”
他明着是劝慰,实则更像威胁。
皇帝仿佛很疑惑地问:“朕,可是在求你?”
刘曜跪在地上,他看不清皇帝的表情,皇帝更看不清他此刻情状,他缓缓道:“陛下不适合上朝。”
皇帝便笑:“你当真不会后悔?”
刘曜一愣,忽而察觉出了皇帝话中的深意。
一阵难以言喻的狂喜险些让他眩晕,他正要开口,皇帝却咳得撕心裂肺,夏公公想要端上汤药,刘曜急忙起身接过,夏公公小心掀起帘子,刘曜先当着皇帝面喝了一勺,只说是试温,咽尽后才拿勺喂给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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