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簪笔摇头道:“没有,小心手疼。”
乔郁深吸了一口气,再抬头看元簪笔时已经满脸轻松笑意,他仿佛很随意般地说出一句,“今日不知哪出了差错,好些人吃晚饭都身体不适,御医一个一个查过去,才知道是晚膳里一道汤内的蘑菇有毒,做饭时竟无人看出来。”
元簪笔点头,无话可接。
乔郁道:“好些军士都中了毒,不过据说毒性轻微,喝过药汤,睡一觉也就无事了。”
元簪笔只看他,不说话。
乔郁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定自己的表情一点都不狰狞,“怎么?”
元簪笔道:“无事。”
除非交战在即,乔郁可从来不是会关注这样事情的人。
乔郁打了个哈欠,有点含糊地说:“先前的禁军首领因为太子的缘故,尚在牢狱中,新的那个不更事,眼下暗潮涌动,实在不敢擅做主张。”
“怎么不去问问两位殿下?”
“有前一位做表率,他不敢,他微时受过我二三恩惠,特意来问我,我便令他换了一批人守着陛下、两位皇子,诸位亲贵大臣的帐篷了,不是什么要紧事。”乔郁随口道。
能让乔郁特意说出来的,若不是格外要紧的事,就是格外不要紧的琐事。
元簪笔手插入他的长发中,轻轻揉了两下。
帐外传来阵阵丝竹声。
乔郁半阖着眼睛,“是刘曜那边。”
……
酒过三巡,刘昭自以为之前与刘曜已经说开,况且都城近在咫尺,他在帐内虽不能说全然放松,但只有一二分警惕罢了。
不时有巡逻军士走过,甲胄碰撞的响声隐隐传进来。
帐中只刘曜与刘昭两人,先前原有乐师歌姬取乐,只是之后两人又有些不欲外传的话想说,便将众人屏退。
刘曜一口饮尽杯中酒,脸上已然红透了,他好像当真不清醒,杯子一脱手,落了下去,他一把将正在下落的杯子握住,一半身子伏在桌上,额头贴着桌案,眼睛看着下面,含糊笑道:“拿到了。”
刘昭道;“三哥朕喝多了。”
刘曜挣扎着起身,端着还剩丁点残酒的杯子,摇摇晃晃地走下去,含混道:“五弟到了城中,欲如何处置乔郁?”他满身酒气,目光都是混沌的,他比刘昭喝的多的多。
刘昭亦有三分醉意,道:“你说如何?”
刘曜冷笑道:“这般窃国揽权的国贼权奸,里间你我兄弟,以图自己得利,当杀。”他说出当杀两字时咬牙切齿,颇有几分恨不得将其食肉寝皮的怨毒。
刘昭笑着看他,道:“如何杀?”
刘曜将酒杯重重摔在桌上,恨声说:“原本五马分尸株连九族都不足以抵我心中之恨,”他睁着一双迷蒙的醉眼,无端端地从绰绰的影中看出乔郁艳色逼人的面孔来,“乔郁心思歹毒,周身之只张脸尚有可取之处。”
刘昭道:“三哥这话有些意思。”
他给刘曜斟满酒。
刘曜却夺了他的酒杯。
刘昭一时怔然。
刘曜有点挑衅地看着他,嘴唇挨在杯沿却不喝,只笑道:“五弟,为何不喝了?”
刘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道:“因为三哥夺了我的酒杯。”
刘曜朝那已斟满酒的酒杯一扬下巴,道:“那不是酒杯?”说着,将酒喝下去了。他喝的随意,几乎是喝一半洒一半,小半都淌在了衣襟上。
刘昭从未见他醉成这样过,失笑摇头,拿起刘曜的酒杯,亦喝尽了。
刘曜眯着眼睛笑看他。
刘昭道:“三哥为何这样看我?”
刘曜摇头,跌跌撞撞地向自己的位子走去,刘昭怕他摔倒,起身要扶他,却被刘曜一把甩开。
刘曜回头,不知是因为醉还是因为困的缘故,他的眼中似乎湿意。
刘昭只觉乏力,跌坐回椅子上。
他暗道自己酒量太差,只这么一点,就已喝醉了。
刘曜走回自己的座位。
帐子不大,这条路短极了,可他仿佛喝的太多,走的缓慢而踉跄。
他终于走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下,忽而道:“舒娘娘对我很好,小时候你与我起了争执,舒娘娘不管谁是谁非,干的第一件事定然是打你几个板子,然后给我一堆吃食和小玩意,叫一堆年轻漂亮嘴甜的小侍女哄着我。”
刘昭也笑了起来,“三哥竟还记得这些。”
刘曜道:“怎么不记得这些?我娘出身不高,位分也不高,胆子又小的很,宫中嫔妃少有人与我娘交好,对我更是只有面子情分,唯有舒娘娘一视同仁,将我看做亲儿子一般。”
刘昭觉得眼眶发热,他微微偏头,笑道:“等回宫了,这些话三哥自己去同我娘去讲。”
刘曜只笑着摇头。
他同刘曜自开府之后已渐行渐远,同舒妃更是多年不曾往来,只存逢年过节拜见的面子情罢了,如今去见舒妃,想必舒妃会十分诧异吧。
刘曜喃喃道:“我记得我第一次酒就是同你喝的,我们从酒窖偷的酒,你去偷,我望风,被……”被太子看见了,当年太子不过十五,板着脸教训了他们一顿,说什么不问自取是为贼,君子怎可做此等事,说得他们二人不安,之后手一挥,放他们走,他们只觉后怕扫兴,晚膳时,却有宫人送来了上好花雕,说是太子让送来的,他急忙收口,好在声音小,刘昭并没有听见,“那真是好酒,入口绵柔,喝过醒来,亦不头疼。”
他自以为忘却的往事却在酒后一点不漏地涌上心头。
他甚至还记得那自己问,“那太子哥哥怎么不来陪我们喝酒?”
宫人回答道:“太子被陛下叫出书房问功课了。”
那滴泪,似乎已在眼眶。
刘昭只听他侧头自言自语,笑道:“兄长在说什么?”
刘曜大声道:“我说,我第一次喝酒就是同你喝的!”
刘昭道:“我第一次喝酒也是同三哥。”
刘曜笑。
刘昭只觉眼皮越来越沉,身体却越来越轻,好像趴在了一团棉花上。
他几乎有点睁不开眼睛了,道:“三哥?”他声音也很轻,像是呓语,但自己浑然不觉,还以为用尽了生平力气。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刘曜吟道:“此药,名为华胥,取,梦境之意。”
刘昭已经听不见了。
华胥无毒,只能麻醉感官,一指甲的药几息便足够放倒一匹烈马,这是边民拿来猎取悍性野马的药。只要服用了这种药,就算有人割取服药人的皮肉,对方也只会以为是蚊虫叮咬。
刘曜望着刘昭的脸。
酒宴上所有的酒菜都无毒,筷子器皿上亦没有浸透毒药。
唯有刘曜险些落在地上的杯子,在将要落地被他借住的那一刻,被弹入早就藏在指甲内的一丁点华胥。
华胥能让人陷入极美的梦,他这个兄长做的,也不是全然没有可取之处。
“你最后一次酒,也是同我喝的。”
那滴欲落不落的泪,终于落下。
他狠狠摔杯。
他贴身护卫立刻冲进来,像预先说好的那样,数人将刘昭团团围住,十几把刀刃重重刺入,白刃穿过肉体,发出噗噗的声响,血液从他的位子流出,几乎要淌到刘曜脚下。
一军士拿剑勾出了刘昭随身带着的兵符,拿酒浇干净血,双手奉上。
刘曜脸上的眼泪被风一吹,已然干了。
刘曜接过兵符。
他用力握了握,兵符硌得他手心生疼。
其实不需要疼痛来确认这是真实的,因为兵符上的血腥味哪怕用烈酒冲刷过仍然挥之不去。
这时,禁卫军才赶到,禁军首领大惊失色,“殿下,”他努力不让自己颤抖得太厉害,“某将护卫不利……”
刘曜淡淡地打断他:“方才有刺客闯入伤了五弟,五弟伤重,命我保管兵符。”他本该表现的痛心至极,然而除了刚才那滴泪,他好像哭不出来了一般,“传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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