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还嬉皮笑脸的谢二忽地心里堆积出几分难受,他笑容都像是强挤出来的,近乎恳求说道:“扬州一切事宜我都安排妥当了,这边周世子绝不会认出我来,日后他也不可能见我,我也不可能出扬州了,都走了一个多月,还有一半路程就能抵达博县,顾时惜,你现在让我走,不觉得晚了吗?”
顾媻摇头:“不觉得,我是为你好。”
“那你别为了我好,我想跟着。”
“为什么?你跟着也帮不了什么忙,反而让我提心吊胆,只怕什么时候周世子发疯来调查你,如今我和刘善还有戴庙二人正在进行计划,没有人来照顾你……”
谢尘垂眸看着比自己略矮几分的顾时惜,忽地又笑道:“我没有让你分心照顾我。”
“可我答应你祖父……”
“那也没必要,我是自愿来的,哪怕死这儿也算我倒霉,和你没有关系。”
“那我不需要你跟着呢?”顾媻好说歹说都不听,只能深吸一口气淡淡道,“谢二爷,我叫你一声二叔,叫你一声二爷,是我心里感念你,你知不知道我冒着多大的风险来找你,和你说这些话?你不要觉得我是真的担心你才让你走,我是担心我自己,我担心我被你牵连,你也不要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所以怀着一腔热情来保护我,我不需要你保护,你看看那边……那么多人,还有周世子带的人,每一个都是高手,我身边还有李捕头霍运等人,说句不好听的,哪怕刀尖捅我脖子上了,霍运都能推开我帮我挡下,我要他就够了,不需要你。”
“你不要连累我。”顾媻声音很轻,没有直视谢尘。
说罢,顾媻也不管谢二听不听了,转身就要离开。
可下一秒就被谢尘抓住手腕,死死的抓住,顾时惜回头,就看满面雨水,睫毛都粘黏呈簇状的谢二愣愣看着他,向来一往无前充满疯狂热血的二世祖眸中暗淡着,晃动的光影像是被无数鱼尾搅浑的寒潭,涟漪四起,藏着名为错愕的惶恐。
他仿佛是不在状态,不明白怎么话赶话说到这里,这么严重。
“时惜,我没想连累你,我一会儿走的,你没有不高兴吧?我只是担心你。”谢二爷什么时候这么卑微过呢?大抵是从未有过,但他生怕自己不低头,昨儿还和自己悄悄眉来眼去,对自己颐指气使十分可爱的顾时惜,再也不理他了。
他想要自己走,那就走吧,或者悄悄跟在后面也好,干嘛惹人生气呢?
谢二脑子在这种时候又灵活极了,追着人道歉,浑然不觉得自己没面子,能屈能伸。
顾媻闻言回头看谢二,一时间心里也不知为何觉得空旷,竟是想起第一次见谢二的时候。
第一次见谢二的那天,他们全家住在扬州最好的酒店吃吃喝喝,他独自出门踩点,在傍晚的时候一群华服锦衣的少年公子骑着烈马纷纷奔来,为首之人便是谢二,张扬倨傲,浑身上下连一根头发好像都是不屈的模样,可实际上接触过后才发现,谢二的不屈好像更多时候是对着外人的,对着自己人他是恨不得把心掏出来哄人留下。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谢二孤独,因为谢老侯爷走了以后,那侯府再没有人让谢二留恋,甚至害怕回去,所以一直跟着他。
或许谢二喜欢自己也并非是真的喜欢,只是刚刚好自己存在于他与老侯爷的羁绊里,属于谢尘少年与青年时期的共同参与者,是来自过去的影子,所以才让谢尘留恋。
顾媻分析一个人,总是分析得面面俱到。
他分析谢尘喜欢自己的脸是次要,把自己当成情感载体,属于还不想长大的那种类型。
他分析谢尘还想游戏人间,还不管不顾我行我素,就是说到底还没有接受老侯爷真的去世了这个真相。
可一个人怎么能永远不长大呢?
顾媻不能理解,无法苟同,甚至从心底有些讨厌这种逃避性格的人。
他自己从三岁就接受父母不爱他这个事实,后来很快接受两人离婚的事实,立即全副身心都扑到学习里,清楚明白自己以后都只能靠自己,所以每条路都走得分外慎重且一步一个脚印,从没有做过任何孩子气的事情。
他不会随随便便因为喜欢什么,就不顾大局,至自己于危险的境地,也不可能突然想要一个什么东西,就花光所有钱去买,他永远觉得钱不够用,除了吃饭,其他东西都不会买,他永远也不会觉得现在的生活足够好,也永远不觉得现在的地位足够高,不停地充满危机感,不停追求更高领域,获得更多保障,这就是顾媻的人生。
他若是像谢尘这样一味逃避乱来,老早就不知道饿死在哪儿了。
谢尘拥有的起点比他多太多了,有用的财富也是他无法想象的,这样的人,不该眼睛只看他,多看看未来,想想以后才是。
毕竟……顾媻自觉自己不是什么良人。
他不懂爱人,也懒怠费心思去讨好一个对仕途无用的人,如今谢尘好似就对他没多大作用了,不如叫醒对方,让他好好回去琢磨一下侯府以后的路。
以后的以后,若是谢尘把侯府发扬光大,他们能够同朝为官,也不枉当年谢二领他回家的恩情。
若是谢尘日后依旧是个闲散的侯爷,就那么住在扬州,当一方霸主,逍遥自在,那也无所谓,毕竟是谢尘自己选的,不能怪他了,他尽力了——顾媻垂眸。
思及此,顾媻挣开谢尘捏着的手,微笑恬静淡漠,直叫面前的谢二看得心中突突一跳,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一样,听顾媻道:“二叔,往后的路我是这么想的,我想做阁老。”
“那就做!”谢尘笑着,“我帮你。”
“你怎么帮我呢?我自己联系好了,会让刘家和戴家不知不觉听我的摆布,一块儿支持周世子,陛下死了后,禹王依旧是摄政王,但周世子回去后便要与禹王反目成仇,这两人鹬蚌相争,刘阁老和戴阁老以为自己是渔翁,实际上只要他们把禹王父子拉下马,我回去后,我便是最有威望的朝中重臣,到时候我定做阁老,手下是无数孙老师的学生拥护我,武官中,又有老侯爷为我背书,当年很是看好我的余大人和他背后的宋阁老会扶持我,往后,便是我与宋阁老分庭抗礼了,这过程里,不大需要二叔。”
谢尘心中一慌,他好像现在才感觉出顾时惜并非是为了气自己走,而是在说真心话。
可真心到底是什么呢?
他们之间难道真的什么都没有吗?还是说有什么,但他的小亲戚觉得那些都不重要,所以根本不在意。
“那匈奴呢?你们这边谈好了和亲,日后禹王若是没了,朝廷还和亲吗?若是不和了,我来打仗吧,这个我在行。”
“……”顾媻感觉自己说来说去,谢尘都不懂自己什么意思,干脆更加直白地说,“我不管你想做什么,都不要说是为了我就好,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要连累我,不要为了我,我也不需要,明白了吗?二叔,我只想好好做官,好好往上,其他的事情都不考虑,我这辈子都不会和谁你侬我侬,亲亲我我,都是假的,我只爱我自己。”
说完,这回顾媻真的走了,谢尘也没有拦。
谢二瞅着顾时惜头也没回的离开,有些无措的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立马找了匹落单的马,朝着反方向离开。
——先离开吧,顾时惜叫他走的,他得先走。
就这么飞驰返程,可也不知道离开了多少距离,谢尘慢慢停下,他回头看了一眼犹如深渊的远方,漆黑一片,又看了看自己的前方,依旧一团黑,只有雨落在他身上,格外真切。
可是真的要回去了吗?
回去做什么呢?
顾时惜叫他走他就走,他是什么狗吗?
谢二爷沉着面,忽地又掉转马头,没走两步,他又停下,近乡情怯般不敢动。
他在想,自己可真是丢脸丢到家了,若是有人看见顾时惜刚才那么说他,他别活了算了,直接抹脖子,要不就抹了那人的脖子。
他又想,顾时惜大约真的没有暗示自己对他表白,一切都是自己自作多情了,他可真贱得慌,居然还追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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