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流玉还未来得及开口,一阵更猛烈的摇晃接踵而来,他一手抱猫,一手按住桌子,巍然不动,只冷冷地看着窗外。
日头已经完全消失,什么都不剩下,漫漫浓雾涌入这间有五十三个学生的屋子,渐渐将一切都淹没了。
很快,他们便意识到了,自己的灵力随着浓雾迅速流逝,浑身酸软,提不上力。
盛流玉依旧站在远处,放下猫,伸手在桌上结了一个复杂的法印,以他为中心,灵力如同涟漪一般散开,驱散迷雾,虽然不至于让他们恢复原状,却也不是任人宰割了。
众人还来不及询问发生了什么,只见忽然从半空中跃下一只猫,那只猫浑身漆黑,左右各有一金一红两色瞳孔,轻巧地落在讲案上,长尾巴竖在身后,不自觉地摇晃着,软而甜地喵了一声,听起来比盛流玉养的那只胖猫要会撒娇的多。
然后,它的眼睛逡巡一圈,直直地朝着盛流玉而去,忽然张开嘴,口吐人言,却是与猫叫完全不同,低沉的、中年男子的嗓音。
诡异极了。
它的声音很欢喜,又极轻,像是怕惊碎什么易破的泡沫。
盛流玉已经拉开了翠沉山。
黑猫却不慌不忙,轻轻道:“小长明鸟,我找了你好久好久,终于找到你了。”
第120章 地阎罗
屋内安静到近乎死寂。
这些学生们的修为都不算高深,即使有神鸟的救助,却也被魔界突如其来的浓雾影响颇多,轻易缓不过来,还在调息着。
盛流玉站在矮桌前,双手没有松开紧绷的弓弦。
他穿着一件纯白的春衫,外头罩着薄薄的红纱,衬的肤愈白,唇愈红,眉眼愈秾丽,身形愈纤瘦。鸦黑的长发上又挽着谢长明三年前送给他的那支玉簪,微微偏着头,半垂着眼,只露出一小点眼瞳的颜色,容色鲜亮华美到了极致。
那猫瞥了盛流玉一眼,饶有兴致道:“原来你也养猫,我竟不知道。猫可爱么?”
盛流玉没理会它,一字一句道:“你是谁?”
黑猫在桌子上转了个圈,“喵”了声:“你是长明鸟,我是地阎罗。”
它的话音未落,盛流玉的箭已经载着万钧之势,射向了黑猫的那只红色眼球。
只可惜,箭头在它的眼眶中迸裂开来,溅出无数光点,只是让黑猫的身形有一瞬模糊。下一刻又重新凝聚,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黑猫并不恼怒,甚至不以为意,它仰头看着盛流玉:“在九代长明鸟里,你是唯一可被称作神鸟的那个。”
它的目光落在盛流玉手上戴着的那个镯子上,以一种难以捉摸的口气道:“只有你能拥有它。”
即使是盛流玉自己,也不知道手上的镯子是什么。从有记忆以来,他就一直戴着它,就像是本能,又会有隐约的警告。
永远,永远不要摘下这个镯子。
而眼前这只叫做地阎罗的猫却似乎知道。
那猫轻轻跳到了盛流玉前面的那张桌子上,尾巴一绕,原本坐在旁边的人已经去了屋子后面的角落,口吻很可惜似的:“如果你活到一百岁,不,或许不用那么久,我可能都真的拿你没办法,因为你被赐予了很多,你是真正的长明鸟。但是谁让你才十多岁就入了俗世。你的祖辈在你这个年纪,还躲在小重山的宫殿里,被重重保护着。现在是怎么想的,他们从不会这么做。”
盛流玉依旧握着弓,却很清楚自己杀不死眼前的这只猫。
他没有办法。
黑猫就像所有的猫一样坐了下来,流露着猫特有的高傲和可爱,然后用绝不相配,沙哑的声音道:“唔,但即使如此,即使是此时此刻,我也没办法杀了你,或者抓住你。”
它提前宣布了自己的败局,肯定道:“我很确定。我可以看到。”
“但是,”它顿了顿,“你能救下这个屋子,救下这座山峰,可这个书院,或者书院外,方圆几十里的少海城,你没办法的。”
因为盛流玉是只十八岁,才恢复视力与听力不到一年的长明鸟,在长明鸟漫长的一生里,他还在被称作是幼崽的阶段。
盛流玉偏头看着窗外。
传闻中长明鸟是为天神提灯的鸟,灿金色的眼瞳是灯中的火焰化成的,所以能看到旁人所不能见的。
譬如此时,他看到的是流淌的岩浆,是无穷无尽、即将燃烧的业火。
地狱的烈焰在魔界的岩石上烧了千百年不灭,一旦在人间点燃,后果不堪设想。
黑猫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但我对屠戮人间不感兴趣,我一直在等你,只是等你。”
他的话音刚落,前面的门忽然被推开,有人冲了进来。
是石犀。
盛流玉微微皱眉,几乎在一瞬就明白过来。
难怪。
书院开启的阵法不说是无敌,却也很难攻破,怎么会在瞬间覆灭。如果有内鬼,还是个很被看重的内鬼,就不一定了。
石犀的身形狼狈,衣衫褴褛,冲到了盛流玉面前,他很诚恳的承诺:“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待在人间了。你不能再待下去了……只要你走了,我可以保证魔族绝不会伤害到任何一人。”
盛流玉置若罔闻,只是收回了翠沉山,坐在矮凳上。
桌上摆了一个细瓷长颈瓶,里面有一枝沉甸甸的桃花,开的正好。盛流玉将猫放到桌上,那胖猫不轻,落下来的时候桌子晃了晃,连带着桃花枝都颤颤巍巍地抖了抖,落下许多花瓣。
盛流玉从芥子中拿出任意符,随意地推到自己面前的桌上,他并不生气或是恼怒,慢条斯理道:“浇灭业火,撤退魔族。”
魔族伴随着业火而生,业火一灭,他们也无法大规模地爬上这人间了。
猫“喵”了一声,算是应了。
它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片刻后,浓雾散去,业火熄灭,一切似乎都安然无恙,恢复平静了。
日落的夕阳斜斜地照了进来,盛流玉的脸映在昏黄的云光中,如同雪白的细瓷上了一层釉色,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美的难以描述,却又是高不可攀的疏离。
他像是隔着漫漫长河,与神最为相似,又不可接近的人。
盛流玉没有对任何人说话,只是对眼前的猫道:“暂且出门几日,养好你自己。”
猫有气无力地喵着,甚至伸出爪子,想要勾住盛流玉的袖角,可惜只是徒劳无功。
有人忍不住高呼道:“殿下,我等同为仙门弟子,未尝不能一战!何至于不战而败。”
盛流玉摇了摇头。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时此刻都赢不了。
他抬头望了一眼周围。
在座的学生,除了朗月院的那几个,于盛流玉而言,从没说过一句话,几乎可以算作是陌生人了。
而少海城的几十万百姓,盛流玉更是连一面都没有见过,或许终其一生,也没有再相遇的机会。
可在危险的时候,小长明鸟会保护他们。
因为他是神鸟。
盛流玉长到这么大,大多时候是双目失明,两耳失聪,孤独的、浑噩的活着。他的父亲、所有的长辈,没有任何一人教过他作为一只神鸟的该做什么。
从前没有遇到谢长明的时候,盛流玉靠胡思乱想打发无聊的时光,他摸索着、尝试着当一只神鸟。
可无论是怎么当,他都知道自己在此时此刻不能退,也不会退。
因为他是盛流玉。
石犀朝盛流玉鞠了个很深的躬,似乎是感谢,似乎是恳求:“我一定会保证……”
盛流玉站起身,簪子上缀着的不死木花也轻轻晃了晃,落下跃动的影子,他掸了下袖子,忽然道:“与我承诺——”
石犀的身体一愣,似乎没料到盛流玉会同他说话。
盛流玉的眼眸依旧是半垂着的,看也不看那人一眼,轻轻道:“你也配?”
忽然,半空中出现无数交错着的繁复铭文,一个黑洞缓缓浮现,扩大,漆黑且深不见底,直至可以容纳一个人。
猫往里一跳。
有人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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