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路上空无一人,也很难看到一辆车。车子里的热风呼呼地灌了进来,两人之间一时沉默,只能听到车内空调运作的声音。
柳煦抽空侧了侧头,看了看沈安行。沈安行正四处打量着他这辆车,脸上的神情都跟着变化了起来。他眉头越皱越深,眼里的怅然若失感也越发强了起来。
柳煦的车子不大,沈安行很快就打量了个遍。他抱着双臂,窝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低着头抿着嘴,似乎在组织语言。
身影看上去倒可怜兮兮的。
柳煦开着车,耐心地等着沈安行问点什么。
如他所想一般,沈安行很快就开了口。
“杨花。”
柳煦应了一声:“嗯?”
“你这车……”
沈安行话刚说了个开头,就抿了抿嘴,说:“你这车……花了多少钱?”
“……十二万啊。”
这个问题问的柳煦感觉有些奇怪,他说:“工作后一年买的,我爸资助了我一点。”
“……全款?”
“……?全款啊。”
柳煦这么回答着,却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他看了沈安行一眼,没过多表现出来,只有些心绪复杂地眯了眯眼。
沈安行问完这些之后,就不再吭声了,双手抱臂低着头窝在副驾驶上,安安静静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柳煦多看了他两眼,然后说:“你是不是没跟我说实话?”
沈安行:“……”
沈安行不敢看他,转头看向了车窗外迅速向后远去的重重路灯。
柳煦对此见怪不怪,他接着说:“我买这辆车的时候,就是前年的事。我买的时候还和你说过,你如果能听到,不可能不记得。”
“……”
柳煦叫了他一声:“沈安行,回答我。”
柳煦一叫他全名,沈安行心里就慌。
他浑身一哆嗦,僵硬地转过了头去,缩着肩膀,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仍旧是不敢抬头看他。
他听见柳煦轻轻叹了口气。
伴随着这一声轻如鸿毛的叹气声,沈安行脑子里轰隆一声炸开了。
他最怕柳煦叹气。
沈安行从小在伤害里长大,理所当然地成了个敏感的人,总觉得人家对他叹气就是对他失望。对他叹气的人很多,老师、同学、甚至他亲妈。而这些人,也都无一例外地到后来理都没有理过他。
许多事都是一回生二回熟,他一开始伤心难过,到后来也就麻木了,甚至自暴自弃地觉得无所谓,反正每个人都是这样,反正他总是令人失望。
反正他没用,反正谁的期望他都回答不了,反正他就是个废物,反正他生来就有罪。
但柳煦不一样,谁都可以这样,但柳煦不行。
柳煦不能对他叹气,柳煦不能抛下他。
所以柳煦这么轻轻一叹气,沈安行就慌了。
“不是……”
沈安行慌慌张张地抬起头开了口,慌的声音发颤磕磕巴巴,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双手也吓得直哆嗦,说:“不是,杨花……我不是故意骗你……”
“我听得见……就是,只有忌日的时候能听见,每次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就……”
柳煦偏头看着他这幅慌乱样子,忍不住又一阵心疼,也知道这是自己叹了口气的原因,便慢慢把车停在了路边,然后就腾出了一只手去,伸手乱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沈安行猛地一哆嗦,所有的慌乱无措都全被这一下给揉没了。
他怔在了原地,傻愣愣地看向了柳煦。
柳煦收回了手,对他说:“我没怪你。”
“我真的没怪你,你别慌。”他说,“我只是觉得……我说了那么多,你居然都听不到,有点难过。”
他说他有点难过,但是脸上却非常平静。
看起来就像是他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难过。
隐隐约约地,沈安行似乎感受到了什么。
他感受到,在他不在的这七年里,柳煦的身上,以及他周围所有的一切,真的有很多东西都已经发生了不可逆的改变。
“你应该也察觉出来一些了,星星,我提前给你打个预防针。”柳煦很平静地对他说,“你不在的这七年里,不只是这座城市发生了能让你认不出路来的改变,我也变了。”
“我不是当年了,我也回不去了。”
柳煦一边这么说,一边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看向了沈安行。
“所以,我现在希望你不要不喜欢我。”柳煦很平静地看着他说,“你要是不喜欢我了,我会真的很想死。”
第27章 久别人间(四)
沈安行彻底愣住了,也彻底明白了。
他之前看到这辆车,只是被很深刻地提醒了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年。
柳煦已经在他不在的时间里成长了七年,他不是当年十八岁的少年了。七年过去,他有了车,说不定也有了房,还有了一个没有沈安行的生活圈。
沈安行过世的这件事不能让地球停转,也没办法让时间停下来,所以柳煦一直在往前走,他也只能往前走。
在沈安行不在的世界里,他得学会把事情翻页,甚至于习惯没有沈安行在的每一分每一秒,而这些,都必然要付出痛苦并惨痛的代价。
人说成长的代价就是掉骨掉血掉皮掉肉,所以柳煦这一路走来,也必然要无时不刻地伤害自己才能慢慢习惯沈安行的离开。他必然要在每一个日日夜夜回想沈安行,回想那场车祸,回想那两年间的点点滴滴,等到他对此感到麻木时,才能说的上是习惯。
而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自我伤害,也必然会摧毁掉他。
摧毁掉当年带给沈安行光明的那个年少又耀眼的人。
沈安行知道他变了。在他的记忆里,柳煦绝对不是个会很平静的说“我会真的很想死”的人。他之前没觉得,是因为那是在地狱里,柳煦和他久别重逢,也自然而然地会在他面前习惯性地做回七年前的自己。
但现在回了人间,他也习惯了沈安行的再次出现,也必定会被他看到自己如今的样子。
在沈安行的记忆,柳煦是个会和人笑着的少年,是他的光。
他说他变了。
柳煦说完这话后就不说话了,他看着沈安行,眼里是一片平静的麻木。
沈安行看着他的眼睛,感觉从里面看到了柳煦这七年里对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折磨。
沈安行看着他,默了片刻后,说:“杨花,我十八岁那年就说过了。”
柳煦:“……”
“你应该记得。”沈安行说,“我说,我会一直喜欢你。”
柳煦当然记得。
如今的沈安行说这话时,就与他记忆里那十八岁的身影遥遥相应起来。
柳煦仿佛看到那一年,沈安行和他一起站在宿舍的阳台上,对着树影和满天飘飘而下的初雪,脸色涨红磕磕巴巴,紧张得手都直抖,十分艰难地对他一个字一个字,很认真很认真地说——
“无论以后会怎么样,只要你不说不要我,我就会一直喜欢你。”
十八岁那年转瞬即逝,七年已过,已经深埋泉下的沈安行坐在他面前,可他却和当年毫无差别。
他对他说:“我现在也没变,杨花。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只要你不说不要我,我就一直喜欢你。”
沈安行确实没变。
无论是样貌,还是心意。
柳煦不禁笑了一声。
“好。”他说,“那我要你。”
沈安行也跟着笑了下:“好。”
柳煦突然就感觉心情松快了不少,就伸手在沈安行脑袋上呼噜了一把,转头就踩下了油门,把车开回了家。
那是一个很高档的公寓小区。大学毕业找了工作之后,柳煦就从自己家里搬了出来,买了一个离工作单位比较近的单身公寓,住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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