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夜色太重还是灯不够亮,他怎么都看不清外面小猫的轮廓。
“这面玻璃也是单向的吗,为什么我看不到你。”他苦笑着自我调侃。
季庭屿也笑了一声,发自内心的笑。
眉眼弯弯,眼波流转。
眸中细碎的光斑像星星一样璀璨。
贺灼很喜欢他的笑,更喜欢他的眼。
他曾无数次在夜深人静时望着猫咪的睡颜发呆,温热的指尖一次又一次描摹过他的双眼。
那是他两世以来最满足的时刻,千金都不换。
因为和他相拥的人,是他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是他最富足又安稳的精神花园。
贺灼曾想过在死后变成冰冻湖里一株朴素的水杉,永远向着猫咪的方向摇曳。
但现在连分别前的最后一眼,季庭屿都不愿给他看。
“看不到……就不会想了,时间长了就忘了,我们都该走出来了,你也要去过你自己的生活。”
“我自己的生活?”
贺灼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
雪下了一整晚,两个人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罗莎琳就来叫他起床,说是要赶最早的那班火车。
贺灼茫然地睁开眼睛,起床跟她走了。
没有拿走那个四四方方的纸箱,手里只提着一个皮质的黑箱子,到达车站后他把箱子交给罗莎琳:“留给他和你们的东西。”
罗莎琳于心不忍,早就把他当战友了。
但远近亲疏,她分得很清,只略微点了点头,祝他一路顺风。
贺灼转头看向黑洞洞的隧道,随着一阵年久失修的轰隆声,斑驳的车头像个年迈的老人似的慢慢晃出来,经过他背后,向前驶出一段距离,拖曳着停下。
“我第一次来时,坐的就是这趟车。”
绿皮火车就像一列行走的邮筒,在国人的色彩印象里,这种绿色总是有着特殊的意义:远行、归家、升学、喜讯、重逢……
而在贺灼心里,它则代表着时间的回溯。
他的前世在下车后终结,今生则从下车开始。
他以为自己会一生落脚在这里,有一只小猫,有一队战友,闲时就带他们去旅游,忙时就为他们鞍前马后,这也算不错的一生。
但短短半个月,他所希冀和向往的一切,统统被清空。
“挺好的,有始有终。”
罗莎琳用手挡着打火机,歪头点了根烟,细细的雾从她性感的红唇里吐出来,被风吹向身后很远很远。
“贺总,我不知道到了这一步还能说什么,但相识一场,你为我们做的,我们都感激。老大那边我帮不了你,其他事,你如果有需要就来个电话,我们大伙儿都会去。”
“多谢。”
“我把基地紧急联系电话留给你。”
“不必了。”
贺灼看着远处的雪山,眼睛里倒映着巍峨的山巅:“我不会再出事了。”
车站年头不算久,但因为保养维修不及时,看起来有种和时代脱节的老旧,搭乘的旅客寥寥无几,连广播都是人工大喇叭。
戴着红袖带的列车员从车上下来,手里拿着个小金铃铛,边摇铃铛边喊几次列车的乘客准备上车,喊半天没喊来一个人。
转头看向他俩:“你们走不走?”
“上去吧,贺总。”
罗莎琳接过箱子,替季庭屿催促他。
贺灼转身踏上连梯,走过一段狭窄的通路,才进到包厢里。
罗莎琳看他坐下了,朝他挥挥手,转身走到站台后给季庭屿打电话。
“老大,贺总上车了。”
“好……”
“他下车后还得倒大巴,向导我帮他找好了,到时候会去车站接他。”
“谢谢……”
说完“嘟”一声挂了电话。
罗莎琳悻悻地“啧”一声。
“分开又惦记,不分又过不下去,谈个恋爱能把九九八十一难打通关了。”
大口大口把烟吸完,她大步流星走出站。
两分钟后,黑洞洞的隧道口传出一串几不可察的脚步声,原本应该在火车上的贺灼一步一步走到光下,拿出手机:“让他过来吧。”
来的是一辆皮卡,不知道开多少年了,车上结了一层黑泥,后斗还掉了半扇门。
司机一条胳膊搭在窗户上,转过头来,沟壑纵横的脸像被酱油腌过的核桃表面,嘴里“咂咂”地咬着烟斗,说话时撩起黝黑的嘴唇露出零星几颗黄牙。
“就是你要找送葬?”
“嗯。”贺灼头都没抬。
司机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眼珠一变坐地起价,伸出五根手指头:“天儿不好我涨价了,最少这个数!”
“随你。”
“爽快人!上来吧。”
桌上放着小山高一摞酬金和精薄的白纸协议。
司机桑卡蹲在地上寻摸变天,终于找到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煤渣递给他。
贺灼没接,兀自从西装口袋上取下钢笔。
刚要在纸上签下名字,桑卡拦住他:“哎哎,想好没有,这个字一旦签了,我可就不承担法律责任了。你如果反悔,酬金一分不退!”
“想好了。”贺灼扫开他的手。
桑卡咂着烟公事公办的语气:“去哪座山?”
“最高的那座。”
“嘶,那座有点难爬啊。”
“还要加多少钱,一次性说清。”
贺灼有些不耐烦了。
桑卡连连摆手:“冤枉了啊,不是那意思,干我们这行有我们这行的规矩,我刚才加的是给你压命的钱,你命太硬了,轻易压不住。”
“那就别废话了。”
“害,我就是好奇为啥非要去那座山?”
贺灼笔尖一顿,怔了两秒后把字签完。
“我爱人曾经葬在那里。”
“啊……是想合葬啊。”
桑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行,给你半小时,吃点好的换身行头,咱们上路。”说完就跳到车上,晃着腿等他。
半小时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贺灼却像只漫无目的的飞蛾,不知道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有哪里可以短暂地收留他。
他把手从桌上拿下去,呆坐着望向远处的雪山,脑海里一帧一帧浮现过许多往事,突然想起下船那天早上,在渡口买过一罐软糖。
一掏口袋,糖竟然还在。
他把糖拿出来,已经黏成了一大坨,晃都晃不动,瓶盖打开扑面而来一股草莓香精味儿。
软糖做成了猫咪的形状,个个都粉嫩饱满,一只摞一只地放着,像是一罐子小猫。
贺灼看到时不自觉就弯起了嘴角,挑了最多的一罐,想着办完事回来逗季庭屿。
可糖还没送出去,他们就出事了。
季庭屿不会再要了,他就打开自己吃。
一大坨全部倒出来塞进嘴里,边嚼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锦盒,盒子里装着他的铃铛。
本来在船上被季庭屿打碎了,碎片洒了一地,贺灼昏迷前用尾巴把它们拢了起来,在医院养病时就拿出来,用胶水一点点拼好。
碎片没有找全,缺了中间一大块。
贺灼并不在意,重新串好皮带,完整的那面朝外,小心翼翼地戴在脖子上,对着镜子照了照,假装它从来没有碎过,假装季庭屿还要他。
“两辈子都是这个命……”
他苦笑一声,示意桑卡:“可以走了。”
尼威尔时间上午十点。
皮卡准时上路前往海拔最高的雪山,缺了一扇门的后斗里,摇摇晃晃地放着一套香樟棺木。
越过一个土坡,皮卡被带得上下颠簸,贺灼手里的糖罐掉了,低下头去捡。
一辆红色牧马人挨着他的窗户擦肩而过,驶向完全相反的方向。
雪地上留下两两一组相背而行的车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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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庭屿孤身上路,只背着相机和一个小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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