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筝就自己去了,傍晚饭点再回来。有一天晚上他回来的特别迟,应该是去额外办了点事,杜夏没出于担心给他打电话,他回来了,杜夏也没特意从床上坐起来。
像是永远有睡不够的觉,杜夏窝在那一小方天地里昏沉,若就这么半梦半醒后半辈子,左不过是草草一生。
杜夏在杜浪来电的那个晚上还是能支棱起来的。杜夏开门见山地告诉他,高考分数出来了。
是正常发挥的水平。
有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喜悦在杜夏心头炸裂,像春日的爆竹噼里啪啦一整晚,天亮后遍地都是无人打扫的红纸碎屑,还有弥漫的烟雾。可惜杜夏初中毕业证都没有,对大学志愿的报考更是毫无概念,他就把手机给何筝,杜浪一听到何筝的声音,性子都开朗了不少,还不忘正儿八经地来句玩笑:“哟,嫂子好。”
何筝没跟他计较口头上的称呼名号,坐在电脑桌前开了免提,很寻常地跟杜浪商量起志愿该怎么填报。
以往年的分数线来看,杜夏的保底是中游985往上,但除非考成状元,不然分数这种东西永远是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
而除了板上钉钉的top2,国内大学的排名各有千秋,广义的top5更是足足有十所,C9联盟则只有2所,杜浪那边也开着电脑,两人合计了三四个钟头,才完成一个还需要微调的志愿版本。
何筝结束和杜浪的通话后眼睛都酸了,揉揉鼻梁后侧脸,杜夏躺在床上,又睡过去了。
杜夏白天睡得很足,到晚上觉都很浅,何筝一拉开椅子发出动静,他就睁开了眼。
杜夏挺迷糊的:“结束了?”
何筝点点头。
“哦。”杜夏脑袋又倒回枕头上,看样子又要睡。等何筝洗漱完从卫生间里出来,杜夏早已翻了好几个身,手机依旧放在电脑桌上,没有丝毫的挪动。
杜夏现在连跟杜浪说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
何筝全都看在眼里。
他还不困,没上床,光着上半身坐到旁边那张并没有摊开的沙发床上,从裤兜里掏出什么东西。他还真念旧,都夏天了,还随身把那口袋本揣兜里,他翻开,随便抓了只笔速写,内容正是躺在对面的杜夏。
杜夏没装睡,大大方方仰躺着,盯着天花板的眼神清明,脑子却发愣。
也不关心何筝画好了没,画了多少,画得怎么样,他揉揉眼,嘟囔了一句,嫦娥五号从月球带土壤回来了。
又说,韩国的人造太阳能运行二十秒了。
杜夏紧接着打了个哈欠。
像何筝在会所那晚打的哈欠一样,他回顾了一下白天刷手机看到的新闻讯息,也意外感到平静。
而他应该激动的。
生而为人,人类已经能登陆外太空,再在地球上造出一颗恒星。人类多伟大啊,能随时随地知道另一个半球发生了什么,杜夏生而为人,最大的成就是在大卫村里当个野画家。
杜夏突然笑了一下。哼哼笑出声的那种。
何筝闻声停笔,但没其他大幅度的动作,仅仅是抬眼望过去。杜夏倒是伸了个懒腰,眯眼舒展手脚又哼哼出声,然后面朝何筝侧躺,一只手托着脑袋,姿势慵懒又只穿了条内裤,多少有点漫不经心的妩媚。
杜夏保持那个姿势,同何筝对视,那意思是要何筝画他。
何筝顿了一两秒,垂眸。房间里又只剩下空调风吹和笔尖和纸面接触的沙沙声。
“……你说,那个乔伊,真的没看出那幅画是假的吗?”杜夏知道自己英文发音不标准,特意该用译名,那个Joe听起来更像个假洋鬼子。
何筝倒不觉得杜夏思维过于跳跃,之前闭口不谈,这下都过去好几天了,突然又重提。
“艺术是最风花雪月的东西。”何筝又画了两笔后才接着道,“这是我父亲说的。”
没记错的话,这也是何筝第一次承认和程荣升的血缘关系。
只是何筝没把话说全。程荣升那天和他讲的不止这些。
用三亿美金将自己的画拍下的当晚,那幅梵高割耳后的自画像又回到了程荣升的私人收藏馆。何筝——或者叫你程文森——当晚就在现场。
你目睹自己的父亲小心且虔诚的将一尘不染的画框再次擦拭,再挂回原处,你和程荣升并排站在这些错落有致的收藏品前,你问程荣升,这些只是你洗钱的工具吗?
直到那一刻,你对程荣升都还有那么一丝期待,程荣升若不是承认你是自己的血脉,也不可能坦诚直白:“那不然呢?”
“我知道你在学校里一直很争气。你母亲要你好好读书,你的成绩也一直没让我们失望。但是Vincent,你终究要明白,亲眼所见和亲身所感是有距离的。”
程荣升这才开始正式给你介绍这些馆藏,从东方水墨诗画到西方的古典文学:
他悼念亡妻的书法诗篇脍炙人口,他婚前就狎妓,婚后有通房。
他厌恶现代文明,留下野蛮原始的旷世杰作,他也抛妻弃子,自我流放的途中朋友妻也要欺。
除了他还有她。她手稿里的有情人全都终成眷属,她自己终生未婚,凉薄又无情。
她精神几度崩溃后都是丈夫的爱将她拯救,她并没有将婚姻纳入创作的基本条件,而是一间自己的房子,和每年五百镑的收入。
她的遗书是留给挚爱丈夫的。她写:亲爱的雷纳德,要直面人生,永远直面人生,了解它的真谛,永远的了解,爱它的本质,然后,放弃它。
“人不能永远漂浮在生活之上,”程荣升用了个新学的普通话词语,“人要活,就要接地气。”
程荣升看透了这些艺术品作为拍卖品的本质,你也看透了程荣升的本质。
你血缘上的父亲是个脚踏实地到对生活没有幻想的男人。也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填补女人对生活的幻想。
就像一个老实木纳的男人学不会甜言蜜语,与程荣升的魅力相反相成的,是程荣升的处处留情。
你母亲能一往情深二十载,肯定也曾权衡利弊,而非你以为的那样一直被蒙在鼓里。
“你是我最满意的一个。”
程荣升把这间私藏馆的钥匙举到你面前。只要接过,你从此就过继为原配的儿子。
你在展厅里弹欢乐颂时就有这般预感。你的父亲唇角微扬,自信得像是看到年轻的自己。
他这是在祝福你,祝福你也能成长为他的模样。
在那个世界里,“精致利己”是和“脚踏实地”一样的美好品质,你不可能不被诱惑,只是抬手的那一瞬,你眼前闪过的竟是白日里被撞的青年。
当时有画笔从青年的背带里撒落出来,你们来不及捡拾,随即将人送往医院。
车里,你的手被他紧紧攥住,你听到他嗫嚅着,反复的同一句话却是:“一样的……都一样……”
他的同伴赶来时手术已经结束了。你远远看着,听了一场歇斯底里的嚎啕大哭,你看到他跪在昏迷的他的病床前,双膝的那一碰地比画笔掉落更像长梦破碎的声音。
然后你就走了。
你得再过好几个月才知道,他叫杜夏,他叫庄毅,两人都是大卫村里不知名的仿制画民工。拒绝那把钥匙转身离开后,你也绝对想象不到,自己有一天也过上这样的生活。
你那时候也不是何筝。
你可以对程荣升说“no”,你不能否认艾琳十月怀胎的事实,艾琳说,你这具凡体肉身属于程文森。
你于是把血肉还给她。
以及那两根浮肋。你终于成了何筝。
何筝的口袋本被杜夏拿过。
“……想什么呢?”杜夏坐在他腿上。
也不看看何筝把自己画成什么样,杜夏把那小本子往边上一扔,双手搭在何筝的脖子上。
何筝很随意地抬手轻握住他的小臂,“没什么,就是想到以前的事。”
明明不久远,回忆起来,脱胎换骨的,恍如隔世。
“是嘛……”杜夏很少听到何筝主动提起过去,他却兴致缺缺,懒得借此为由头旁敲侧击,反倒是勾着脖子的手搂得更紧,双腿一字岔开,内裤在何筝的牛仔裤上蹭磨,小腹也凑近,贴上何筝腰带上的纽扣突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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