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夏保持沉默,也只能沉默。何筝说的字字句句都在理,难以反驳,何筝真正的意图也显山露水。
何筝对杜夏语重心长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房间里不再有人声,唯有风扇还是工作。四目相视里,何筝眼里满满都是自信,有绝对的把握说服杜夏,杜夏狠狠将他一推,猝不及防到他差点摔倒。
何筝站稳后侧脸,杜夏已经冲出了门外。
何筝站在原地,楼道里的奔跑声渐行渐远,他手臂上被杜夏推过的皮肤越来越灼热,杜夏推他的力道,也从未有过的粗暴。
杜夏奔跑在去大卫村的路上。
他跑得并不快,才过两条街就不住喘气,小腹侧下方发疼,是在床上躺久了陡然运动,身体还没适应。他的脑子也不太活络,以前思维利索的时候他就说不过何筝,何筝刚才更是把情况现状给他分析得透透的,和庄毅散伙于他绝对利大于弊,从此他踏踏实实单干,庄毅自由自在。
也算是两相成全。
但人不止有理性,更多时候都在感性在驱使。杜夏直觉不能就这么让庄毅走,他在蓉城待了十二年,整整十二年里见过不知多少来打工的外地人。来去之间,两个异乡客不管曾经有多要好,约定多少次要找时间机会去对方的老家玩玩看看,两人第二年不一起回到蓉城,就散了。
再也不相逢了。
杜夏一直跑到大卫村到主街才慢下脚步,双手叉腰,有些狼狈地大口喘气,老四就站在店铺门口,见杜夏来了,也不迎上去,但面色焦灼。
老四身边是一辆经济型轿车,车后备箱开着,里面已经塞了不少衣物。
“……到底怎么回事?”杜夏停在老四面前,仰头看看楼上庄毅房间亮着的灯,再收回目光看向老四。两人随后一起进屋,老四边走边跟杜夏说具体情况,说着说着就走到三楼庄毅房间门口,门开着,庄毅在里面卷被子,背对着屋外的人,正用麻绳将被褥固定住。
老四之前就劝过庄毅,没用,这会儿识趣地退步,躲到门后去了,杜夏还挺迷糊,就径直往前走,走到庄毅身后,再回头,老四贴心地帮他把门掩上,方便他们说话。
“你来了啊。”庄毅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自顾自地交代。他把从第一年起对接过的所有画商的联系方式都列成了表,打包压缩后发到杜夏的邮箱,杜夏现在就能用手机看到。他还给自己算了帐,这半年来预支的生活费确实比赚的钱多,他说要不就算了吧,反正他要走了,杜夏年末就不需要跟人半对半分钱了。
“怎、怎么能算了呢。”杜夏这时候应该开句玩笑缓和气氛,把自己说成庄毅的债主,庄毅不许跑,他表达不好,干脆什么弯弯绕绕都不搞,开门见山道,“你和阿珍又不是同乡。”
庄毅打包的手顿住了。
被杜夏直截了当戳到最痛处了。
见庄毅这般反应,杜夏以为有戏,在庄毅身边蹲下,庄毅逃避地侧过身,杜夏也没凑过去,绞尽脑汁组织语言,挤出几句大实话:“你回老家有什么用,阿珍又不会跟你走。”
庄毅迟疑片刻的手又有了动作。杜夏不免郁闷,伸手去拍庄毅的肩膀,庄毅幅度很大的甩开他的手,语气也冲:“别管我!”
杜夏并没有被吓到,闻到了庄毅嘴巴里的酒味,甚至还有点想笑。
“你喝酒了,那更不能走啊。”杜夏松了口气,认为庄毅只是酒气上头,一时冲动,酒醒了肯定会后悔。庄毅让杜夏别管他,那车是他老乡的,老乡会送他走。
杜夏扶额,这事闹得他脑壳有点疼。
“……实际点,庄毅,咱们都这岁数了,不是小孩子了,”杜夏无奈道,“在老家要是能挣到钱,咱们也不会跑蓉城来讨生活。”
杜夏和庄毅的老家都在典型的劳动力流出地,穷乡僻壤得很,庄毅那老乡混的不错混出辆轿车,牌照上的也是蓉城的,年末开回老家过年,车头天天堆满红色的鞭炮纸,然后又在年初开着车离开。
蓉城未必是这些人的第二个故乡,但真正的故乡,已然是留不住人了。
杜夏说的是事实:“就算你今晚走了,等你身上没钱了,你还是要出来的。”
“那我就换个城市。”庄毅还是很坚定。
“哪个城市里有第二个大卫村?”
庄毅二十三岁来大卫村,还比杜夏大三岁,都说男人三十而立,庄毅和杜夏在大卫村待了七年,切身经历了名画复制产业最红火的那几年,今年生意虽然没以往景气,但他们画室在大卫村已经算生意不错的了,庄周梦夏这四个字在画商圈子里也小有口碑和知名度,这块牌子在大卫村也算得上老字号。
总而言之,杜夏和庄毅这一路走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庄毅要是没遇上阿珍,小珍珠去世后也没一股脑地把钱砸进股市,他肯定买得起一辆比楼下更好的车,蓉城商品房的首付捉襟见肘,和杜夏一样回老家盖个三层砖房还不是绰绰有余。
可惜美好生活都只存在于如果里。每当面对重大的人生选择,庄毅似乎都没被命运女神垂青。这也不是他第一次提出想离开蓉城,早在去年去港岛看梵高真迹前,何筝就已经失了心气,要不是杜夏为此出了车祸,他过意不去,他说不定已经离开过一回了。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庄毅对杜夏说,他要转行了。
杜夏过于震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再说一遍?”
庄毅抱起捆好的被子要下楼,笃定地跟杜夏说:“我以后不当画工了。”
杜夏忙不迭站起身,张开双臂把人拦住,脸上的笑容很勉强:“别看玩笑了,你不当画工还能干什么?”
不止是庄毅,杜夏自己也不知道,他除了当画工还能干什么。
那些刚初高中毕业就出来打工的年轻人或许还有选择,在鞋厂干了一年觉得没意思,明年就去衣服厂,反正流水线上手快,厂与厂之间的薪酬也没有太大差距。少数人若是能在一个厂踏踏实实干个三年五载,被老板留意培养成小管理,手底下有十来个新员工,也不是没可能。早些年更是有打工仔自立门户办加工厂,家大业大到回老家建新祠堂的神话,这类传闻近些年来越来越少了,蓉城留给年轻人的机会也不多了。
在工厂流水线上班的人不可能临时起意转行去当画工,画了这么多年装饰画的杜夏也不可能突然去厂里找个班上上。每个人在一个行业深耕久了,都很难说走就走,去不熟悉的新行业从头来过,那风险太大了,很有可能新工作干不好,老本行也回不去了,不三不四不上不下,只剩尴尬。
但庄毅去意已决,抱着被子绕过杜夏,出门往楼下走去。杜夏见拦不住,赶紧先跑到二楼画室把灯打开,待庄毅走到画室外的楼梯口,杜夏再次张开双臂,一手贴着墙壁,一手握住楼梯扶手,把庄毅堵在画室和下楼的阶梯之间,无法前进。
“庄毅,你还是回去睡一觉吧,睡醒了就不冲动了。”杜夏的劝说苍白又无力,但他还是没有放弃,希望庄毅留下。
庄毅没生气,也没和强行去冲撞杜夏。杜夏让他看看身后的画室,和那个颜料垢厚厚一层的工位,庄毅很配合,面无表情地扭头,再面无表情地把头扭回来。
像是对这个行业毫无眷恋,庄毅出离平静,整个人了无生气。
见他如此敷衍,杜夏不知为何,反而有些生气。
“不就是被阿珍老公找上门来了吗。”杜夏不是一个好说客,老四叮嘱过别当着庄毅面提这个,杜夏还是说出来了。
事发时杜夏还在出租房里和何筝睡觉,不在现场,但从老四的只言片语里,阿珍那还没离婚的老公很是耀武扬威,特意来画室告知庄毅本人,说阿珍答应和自己回老家过日子了,他特意开车来蓉城接她,两人过几天就走。
阿珍的公公在老家是个小官,一直庇荫儿子,阿珍老公在老家没啥正经工作,但生活质量很不错,强过他们这些打工人好几倍。
所以来都来了,阿珍老公就想顺道看看,阿珍以前的姘头如今混得怎么样,借着卖画的名义来到店铺,话里话外炫耀阿珍最后的选择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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