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快,何筝落在杜夏身上的眼神又是那种观察感极强的凝视,眼神中并没有夹杂太多意外。
他并非毫无预感。杜夏老实归老实,脑子不傻。
何筝问:“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杜夏答:“你的身份证是从火车站旁边的人才市场买的。”
杜夏用陈述的语气,何筝没有辩解。这一点杜夏早就跟他提过,算是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杜夏今天是要把那层模糊的隔阂捅破,但意图并不是为了拉近两人的距离。
“继续说。”何筝点了根烟,像是在听戏,抑或是看一场表演,主角是杜夏自己——杜夏说的明明是他,他却悠然自在地置身事外,像个平和谦虚的考官,即将检验学生的年终大戏。
杜夏顿时提不起劲。
他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想被何筝审判。他不认为何筝有这个资格,他双手叉腰,焦躁不安地在画架边上回走动,他的身前,何筝从容到把手肘抵在椅背上,托着腮帮子,兴致勃勃又极有耐心,等待好戏开演。
“你很擅长用小恩小惠收买人心,给庄毅他们烟酒,还有一次送了整箱白兰瓜,说是从西北老家寄过来的水果,但遇上药店的小护士,你又说跟她是老乡,从她嘴里套话。”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何筝很会用这一套跟其他外地人打成一片,让杜夏不好意思将他辞退,再用同样地套路轻从小护士那里知道杜夏去店里买的是避孕药。
百试不爽。
“你刚来的时候总会刻意避着街道上的摄像头,很谨慎地用现钞。”
杜夏说这话的时候加上了不少肢体动作,用这种方式挖掘自己的记忆。他又提及何筝的言谈举止,比起中产阶级,何筝更像电视剧里演的old money,世家出身的少爷公子。就算成天和他们这些打工人同吃同住,杜夏也能从细节习惯上窥探出他过去的讲究,衣食住行细致到吹毛求疵的程度。
“你还对蓉城很好奇。”
杜夏还记得第一次带何筝去市中心买衣服的场景。他们坐在公交车上,何筝欣喜到差点把头都探出去。
何筝一笑,觉得惊喜,“这算什么证据?你不会从那时候就开始怀疑了吧。”
杜夏摇摇头,又点点头。他说真正第一次来大城市的人是不会这么开朗欢喜的,在杜夏不愿意回溯的记忆里,第一次来到蓉城的自己局促不安,无依无靠,从踏入这个城市的第一天起,这个城市的美好和繁荣离他是那么遥远,他是蝼蚁一般无关紧要的存在。
何筝渐渐收笑,凝视着杜夏,眼神里有不加评判的悲悯。明明是没有恶意的,这种眼神却让杜夏心生悲凉,他和何筝就像悖论里的乌龟和阿喀琉斯,起跑时间的差异注定他们只能将彼此追逐,终究无法在一起。
“就不说法语了,反正我又听不懂……”
杜夏又开始来回踱步,暂停组织语言。何筝那时候以为杜夏打定主意跟自己走,基本上不装了,摊牌了,哪能想到杜夏这么快就跟自己清算,还新账旧账一起算。
“……就说那些神话和人名,什么乌龟,达厄那,俄狄浦斯和哪吒!”杜夏紧抓自己的头发,与其说是控诉何筝,他更像是在唾弃自己。
“你肯定不止19岁,你、你画得比我们任何人都专业,也比任何人都懂得多!”
杜夏笃定何筝所受的教育是那种精英式的系统培养,从小耳濡目染到大,才能这么漫不经心,毫不卖弄。
“但你却跟我们说,你只是喜欢刷短视频……”
杜夏愤懑到冲至何筝眼跟前,生气的原因并不只是受了欺骗。何筝抬头,纯良的眸眼里有丝丝困惑,不明白杜夏为何表现出被欺凌和侮辱的模样,杜夏红着眼眶,又羞又臊,“你就是好日子过厌了,想找点乐子消遣,来我这儿玩过家家。”
何筝眼神落寞。
不是因为自己付出的真心不受杜夏认可,而是杜夏真的把他忘了,对他毫无印象。
“我还以为你记起来了呢。”何筝自说自话,很是惆怅。
“什么?”杜夏不解。
何筝却又变脸了,眯着眼微笑道:“也算是个好消息,至少你脑子没被车撞坏,还能储存不少记忆呀。”
撞坏?
脑子?
……车?
杜夏盯着一脸纯良无害的何筝。电光火石之间,终于把他的模样和一段消减的记忆对上。
他的太阳穴一阵刺痛,慌忙侧目,他又看到了那幅未完工的梵高自画像,从中窥得更久远的熟悉。
他脱口而出,“这幅画是拍卖品。”
“嗯,”何筝若无其事地帮他补充,“去年在港岛的画展上拍出了三个亿。”
港岛。
画展。
杜夏再次望向何筝,何筝满眼期翼,等待他想起自己。
天边有晨光破晓,鸟语蝉鸣。杜夏耳边却响起钢琴曲的幻听,欢快到诡异,杜夏还听到自己莫名其妙地问何筝,你是不是会弹钢琴。
杜夏并没有自己发出声音的实感,他听到自己说:“……你当时在展厅里弹《欢乐颂》。”
何筝还是眯眼微笑,放在椅背上的手指弹动,证实了杜夏记忆的正确性。
“但我弹完后着急要走,就没看拍卖。”何筝说,“你也是那时候离开的,我的车就不小心撞到了你。”
“你的……车?”杜夏竟不觉得诧异,有一些猜测他早就有思想准备。
“现在不是了!”何筝还捂住嘴,神情夸张和小孩子似得,语音语调也变了,嘟嘟囔囔带点鼻音很是可爱,沮丧的小情绪特别鲜活,丝毫不刻意。
他吃定杜夏了。杜夏又吃软不吃硬,他越是乖巧,杜夏对他肯定会越怜惜。
“你也看到新闻了,程荣升不认任何一个私生子,要把财产全部留给原配。”何筝皱起眉心,那张英俊好看的脸示弱起来好不神伤,男人见了把他当兄弟手足护着,女人见了要唤他妈妈的好大儿,杜夏见了更是尤怜,招架不住地动恻隐之心。
“是谁的私生子都不是光彩的事,我是怕你看不起我,不喜欢我,才一直瞒着。”何筝边说边调整姿势,折叠小腿跪坐在椅子上,再缓缓撑起,和杜夏越来越近,逐渐接近平视。
他继续卖惨,大大方方地跟杜夏哭穷,他说他现在什么都没了,就只有一个小基金,勉强够两人出国留学见见世面。
他这次是真的坦诚了,杜夏心软怜惜,差点成全他的侥幸。
但杜夏对自己的身份够清醒。他眼前的何筝不愧是豪门私生子,随机应变的能力炉火纯青,哄人的说辞更是一套又一套。
真真假假早已分不清。但不管是真是假,何筝都把杜夏忽悠玩弄得团团转,连着那颗真心也看不清。
而杜夏不想再这么稀里糊涂下去。
他凝视着何筝即将触碰上自己皮肤的唇,他希望何筝也能正视自己的过去。
“那你母亲呢?”杜夏没有迎上何筝的吻,他问,“你口袋本里的那个女人,现在又在哪里?”
第51章
杜夏问何筝,你的母亲呢?
杜夏的勇气没用在不顾一切的私奔上,杜夏竟大胆到抓起何筝的手,隔着衣服让对方自己的靠近心口的那边胸膛,掌心正贴乳头。
诡异与暧昧交织焦灼。何筝暂时还算温驯乖巧,低了低头,与杜夏的前额轻抵,杜夏心口钻疼,但还是问出了口。
他甚至要何筝去摸他的腿间,他怅然若失到难过,嘴唇都在颤抖:“你想要的究竟是我,还是——”
何筝迅敏地抽出手,退后一步拉开距离,打断了杜夏的叙说。杜夏的嘴巴并没有被捂住,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只要稍加冷静,那等疯狂的猜疑就又压回了心口。
何筝却像是与他心有灵犀,对视良久后答道:“程荣升还活得好好的。”
岂止是好,简直是容光焕发,五六十岁了还龙虎精神,搞出那么多私生子,最小的只有两岁,宝刀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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