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衡穿戴好衣衫,配好剑,在林笑却回来之前留下一封信,走出房门。
他不敢亲自告别,他不敢考验自己的心。
他怕见了林笑却,说不出告别的话,迈不动这双腿,下不了山了。
即使他知道,林笑却不会挽留,他怕的从来只是自己的心。
刻在竹简上的信短短几字——我走了,我会回来。
林笑却见了这封信,并无太大的情绪波动,于他而言,只是收留了一位受伤的行人。
戊衡的心绪起伏爱恨情仇,林笑却从来只是路过。
戊衡到了母国借兵,许以利益杀回宓国。
残酷的战争里,死了许多的人,有一位看不见的大厨,以战场为锅炉,以将士为食材,剥落肠与脏,剐去皮与爪,血流漂杵的一锅美食献给大地。
戊衡杀了王叔,取其头颅告祭兄长、幼弟、侍从、门客、将士……
他成了新的国君,名正言顺,励精图治。
二十年后,终成一代霸主。
举行诸侯盟会,未敢有不来之国。盟会过后,戊衡来到山脚。
他望向当初这座逃命的山,多年过去,戊衡不由得落下泪来。
他留下众将士,欲一人登山。
丞相劝道:“国君,深山多猛兽,您是宓国的君王,怎能以身犯险?若国君执意前往,务必带上我们。”
戊衡思虑片刻,想到当初野猪,放弃了一人独行。
数十人登上山林,雾气缭绕,戊衡循着记忆走到当初的小屋,可那里什么也没有。
没有一间木屋,没有人生活过的痕迹,没有小猫,没有柴火衣衫菜刀,只有大片大片的树木,将天地的光掩盖。
戊衡不信,一定是他记错了位置,多年过去,他的记忆不再可靠,他找,一定会找到的,就是这座山,就在这片山里,他遇见了不是仙人的人,敷上那人摘下的草药,饮下那人熬煮的汤,他说过的,一定会倾尽所有回报他,戊衡现在什么都有了,应有尽有,出来啊,林笑却,出现在我面前,我恳求你,出现吧,我什么都有了……
无论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戊衡站不稳了,蹲坐于地,出来啊,林笑却,你出来啊……
“国君,您别忧心,这片山林再大也躲不过士兵的眼睛,一百个一千个士兵一起找,一定能找到您要找的人。”
三天三夜,十天半月,这片山林搜尽了,并无人类生活的痕迹,戊衡曾经在这座山上经历的一切,仿若只是他一个人的一场梦境。
梦该醒了,梦里他重伤得救隐居山林,砍柴烧水与一人相望,梦外他一国之君一代霸主,称霸天下临众生之上,无论谁选,都不会选那凄楚穷苦的梦境……可戊衡挥退众人,跪坐在记忆中的小屋处,放声痛哭。
他什么都拥有了。
也什么都没了。
说不是仙人,从来都是骗他的。
他路过仙人,一路往山下奔去,奔赴世俗的仇恨与王权霸业,他得到了,他该满足。
可如今的他,只想回到那间简陋的小屋里,拿起菜刀,做一顿丰富的美食,等一个人回到小屋,尝一尝菜,喝一喝汤,暖暖肚相视一笑。
“明天,”戊衡在虚幻里道,“明天我随你一起出去,背一个背篓,捡雨后的蘑菇。”
“这一次,洗手作羹汤,你尝了,若是不好喝,一定要告诉我。我会越来越熟练,做得越来越好吃的。”
“我——”
“我回来了。”
梦境深处,无人回答。
只余一代霸主,跪坐恸哭。
第159章 神祇04
一个又一个国家灭亡,在大蕲[qí]的铁蹄下,中原一统。
少年郎含恨回望,故国的城墙上站满大蕲的士兵,他只能回过头骑在马上,离故国越来越远。
多年后,大蕲那丰功伟绩一统天下的帝王濒死路途。
林笑却守在榻旁,听得帝王道:“去奉河寻我的儿子,带他回皇都。”
林笑却擦了擦他头上的汗:“可你快死了。”
帝王脸上微浮笑意:“是啊,我快死了,你还是当年模样。”
当年的帝王还是个两三岁的小娃娃,被人丢到猎人捕猎的陷阱里,熬了两天两夜连呼救都只是气音。
那气音比不得雷雨的咆哮,小娃娃张开嘴接雨水,润了喉继续呼救。
来人啊,来人——
林笑却路过此地,纵狂风急雨,仍听到这细弱的呼救之声,掀开草木探得陷阱,救了这小娃一命。
从此这备受欺辱的小娃娃多了个哥哥。
哥哥会仙法,身体壮实的十岁男孩一脚踢向质子娃娃,可忽地没站稳,腿脚转向自己把自己的腿踹断了。
在这异国王庭里,王庭公子们发现讨不得好,越挫越勇,越勇越挫,每次出手总是以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遭受反噬。捉马蜂窝扔小娃房里,马蜂全飞出来咬了这群公子;踢小娃娃入粪坑,脚一滑自己跌粪坑里去;比武时把木刀换真刀,真刀太重一个没拿稳砸了自己的脚……
屡次三番,他们渐渐长大了,也渐渐消停了。目光从小娃转到了小娃身边的林笑却身上。
小娃长成少年,林笑却仍如往昔。
王庭公子们多了些不可说的癖好,放少年回国,却要林笑却留下。
少年不肯走,林笑却笑:“我会仙法,这里留不下我。等你登上王位,我们会重逢的。”
少年长成了青年,青年又成壮年,登上王位,一统天下,林笑却出现在他面前时,仍然当初模样。
帝王道:“现在我不能喊你哥哥了,你更像我的幼弟。”
林笑却笑:“那我喊你一声哥哥好了。”
帝王有了好些孩子,林笑却喜欢跟孩子们一起玩,一个二个都争着抢着叫他叔父。
帝王操心着国家大事,林笑却跟孩子们打成一片,渐渐地孩子都长大了,帝王也老了。
一次家宴过后,帝王望着林笑却依旧年轻的面庞:“你做不成我的幼弟,已和我的儿子们一般年龄。”
“将来,我的儿子会老得如我这般,而你……”帝王道,“倘若这世上真有仙,为何不能让朕多活百年。”
林笑却仰望着高位上的帝王,慢慢走到他身边去,抱了他一下:“或许我该走了,离别多凄凉,我就不道别了。”
帝王并未回应这个拥抱,只是道:“南巡过后,你再离去罢。”
南巡路途,帝王望向身旁的林笑却。
有方士曾建言用林笑却的血肉炼食丹药,言之凿凿必有奇效,帝王坐在皇位上,冷眼旁观方士的癫狂。
无数的喧闹过后,死去的方士又多了一个。
路途遥遥,还未归皇都,帝王就已濒死,他伸出手捉住林笑却的手腕:“护住他,如同你当初护我。”
林笑却静静回望:“生老病死,自有命数。我会去到奉河,看一看他。”
帝王临终之言未得到满足,方士的癫狂建言重回脑海,帝王攥住林笑却的手腕置于嘴边。
“陛下!他的血肉绝非凡物。陛下,天下都是您的臣民,取他的血肉乃是顺应天时……”
林笑却静静地坐在床榻,毫无反抗。
帝王抬眸看他,终对脑海里的癫狂轻蔑一笑,松开了手。
“去罢,不用看我的尸身腐坏得有多快,马蹄声声里,吾不过换一片天地为皇。”
奉河。
冰天雪地里,林笑却只瞧见一具尸体。
他将尸体抱到怀里,整理尸体散乱的头发。
以前啊,尸体还是活人,还是小孩,作为长兄,总是一副有礼有节的模样,可也掩不住孩子气,每次想加入孩子群的玩闹,眼神里忍不住流露,可又忍住站一旁,默默瞧着,看护着幼弟们。
如今小孩长成了大人,变成了尸身,无论是加入还是守护,他都做不到了,只能睡在这冰雪之中,无法苏醒。
大蕲摇摇欲坠,战火烧遍了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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