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朽年老体衰,若国师要老朽的命,臣绝无二话。”
百里秩坐王座上,笑:“你也知道你老了,黄土都埋了脖子,可寡人的……那样年轻。”
老臣道:“大王,上战场的士兵许多不过十五六,他们的尸骨葬在兵戈血雨里时,王都的贵族们又有哪一个会感慨怜惜他们。”
“牺牲一个,能救千万人。请大王割爱。”老臣长跪不起。
百里秩笑意冷了:“你既如此忠心,好。那就请你跪到国师岚山脚下去。”
“看看国师到底救不救你这条——”百里秩双眼阴鸷,微微扭曲,“老命!”
下了朝,百里秩在寝宫里寻到怯玉伮。
药虽没喝了,可是药三分毒,怯玉伮并没有完全恢复。
他躺在美人椅上午憩,百里秩静静走过去,在椅旁蹲坐下来。
百里秩抱着双腿,头靠在椅沿,午后的光照亮小半张脸,另一半隐在红暗里。
他没有出声,静悄悄的。
国师能乘机要挟祭了怯玉伮,将来亦能换了百里秩。
他身为一国之君,却受臣子胁迫,何其可恨。
午后下起雨来,雨砸在窗上溅在林笑却脸颊。百里秩给他擦了擦,却没有关上窗户。
雨水溅上再擦,擦干了又溅上,百里秩流连在林笑却脸庞,突然用了些力。
林笑却醒了过来,看见是他,又要把眼闭上。
百里秩问:“都这么些时日了,寡人不逼迫你,你就懒得装模作样。”
“别人的命那样重要,怯玉伮,你自己的命重要吗?”百里秩抚着怯玉伮眼尾,“雨水把你灌满,你就像一尾游鱼,老想着从寡人手中溜走。”
林笑却抬眸望他:“你可以把我交出去,我不会阻拦。”
百里秩心里烧起怒火来:“自轻自贱。”烧得心腔焦灼空荡。
“你以为戴着个玉佩就能安枕无忧,人间有的是毒,总能毒死一只修真界来的白狐。”
雨水打在百里秩脸颊,似泪似汗滴下来。
林笑却说:“你关心我啊。”
“大王,”他浅笑,“我不曾自轻自贱,我只是没有选择的权力。”
他抚上百里秩脸颊,把雨水一一拭去:“百里秩,如果有人轻贱我,那一定长着你的模样。”
已经很久没有人对百里秩直呼其名了,他心里颤了一下,分不清是恼怒是悸动。
百里秩问:“我带你出征,你怕吗?”
战场上会有太多的血泊,深得能淹没活人的眼。
他要带上怯玉伮御驾亲征,守卫领土、王座、美人。
百里秩直视林笑却的眼眸,林笑却要垂下眼帘,他偏偏掐上他脸颊,逼他看着他。
窗外的雨将两人打湿了半边,林笑却答:“我不会为你提起剑。”
百里秩蓦然笑了下。
他当然知道,怯玉伮只愿为兄长拔剑。
他,不过是这郎情妾意里的恶人。
没被美人刺死,应当庆幸。
百里秩笑了会儿安静下来,庄重道:“战败,寡人会带你一起归先天。”
语气过分庄重反而显得淘气,像扮家家太过火的稚儿。
“战场上数万人的命,便是你我的祭品。”
稚儿长成恶鬼,只有面目纯真。百里秩神情冷静,双眼安宁,说这话如喝水自然而然。
唯林笑却听得心惊。
数万人的命,轻描淡写为祭品,林笑却看百里秩,恍惚了一瞬。
这样疯狂的人,不该做大王的。
如果是师兄,一定会爱惜平凡人。
炊烟早晚,轮转四季,没了天下人铺成的升天高塔,大王不过是泥地里蝼蚁一只。
“数万人的尸路,通向地狱深渊。”林笑却说,“我死了,魂飞魄散,断不会与你同往。”
百里秩搂住林笑却:“怯玉伮有一句话说得对,你没有选择的权力。”
“别伤心,寡人还没说战胜的事。”
他笑:“若平叛大胜,寡人娶你为后。”
“寡人就是要那些大臣口中的妖狐,做大璟朝的王后。”
“世世代代,狐会成为神兽,跟妖字——无关了。”
他抚上林笑却脸颊,神情安乐:“就算不为了你自己,也为你的同族想想。被剥皮,多可怜啊。”
林笑却静静看他,好半晌问:“那你的同族,被剥皮就不可怜吗?”
百里秩拧眉:“奴隶与贵族,怎么会是同族?怯玉伮,你弄错了。”
“你来人间的时日尚浅,”百里秩道,“等你做了王后,自会明白。”
林笑却永远也不会明白,也永远不会成为百里秩的王后。
他望着眼前人,心却再一次飘远。
清闲山上的花有没有开满山坡,哥哥有没有想他;楚雪悯还是一如既往冷得跟尸体一样吗;师兄是不是投胎转世了,下一世,他会做人还是做一缕风呢。
如果是风,此刻吹过他发丝的——就应该是师兄来过。
第141章 修真界废物的一生23
这日雨后,百里秩忙于政事,林笑却得了清净。
他慢吞吞下了床,喘息几下,闭眼片刻继续穿鞋。侍从说还飘着毛毛细雨,要为他打伞,林笑却说:“给我吧。”
他接过伞,竟觉得这伞是这样的重,药的余毒绞缠着他。
他打着伞走了小会儿,看见极偏僻的角落里有一朵小白花,细雨打着颤啊颤,走得近了,发现小花下还有只落单的蚂蚁,爬在根茎上颤巍巍的。
林笑却慢慢蹲下,给这只小蚂蚁打伞,他问蚂蚁为什么一个人在这。
下雨了还不回家。
从暴雨到细雨,把天地淋湿了。
干干净净洗一遍,是洗干净脖子待戮,还是洗干净身子待客。
林笑却问蚂蚁:“你的家在哪儿啊,你是不是也找不到了。”
林笑却记不清最开始的家了,记忆模糊得像是摔进了雾里,他只记得自己死得好早,那雾落到地上结成了霜,脊背手臂微凉,凉不透骨头心腔,原是伞偏了,打湿他小半身。
林笑却忽闻得一阵花香,细雨的午后添了几度馥郁。
虞溪提着亲手制作的香膏路过林笑却,路过几步又倒退回来。
“狐公子?”
宫里宫外的人都叫他狐妖,虞溪一句狐公子使林笑却抬起了头。
虞溪打着伞,提着装了好些香膏的篮子,垂眸望他:“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林笑却道:“出来走走。”
虞溪浑身好香,仿佛刚从一万朵鲜花的尸体里钻出来,不难闻,只是颓靡得不祥。过了花期,青红尾韵,枯色将临。
虞溪说最近王太后心情不好,他研制了好些香膏盒子,说着抬手从篮子里选出一盒递给林笑却:“都说白狐艳,狐公子的‘滟’加了水色,适合这一盒。”
林笑却微愣,虞溪笑:“看着你心情也不好,别嫌弃,收下吧。”
虞溪突生的怜悯心,许是觉着跟白狐有几分同病相怜,王太后让国师杀白狐,这本与他无关,可因着伺候王太后,总觉得有几分惆怅。
林笑却接了过来:“还未知公子贵姓。”
虞溪道虞溪。
林笑却将香膏握在手心,瓷润微凉:“虞公子,谢谢。”
虞溪静默半晌,道:“你要有本事,就早日离开吧。人间并非久留之地。”
林笑却静了会儿,问了一个萦绕在心里许久的问题。
“王太后当真是公子霁的亲生母亲?”
虞溪退了一步,不自觉看了下四周。
四周只有细雨相伴,他道:“当然。”
“不过,”虞溪道,“你不要想着给公子霁报仇,王太后始终是他的母亲,我亦不会袖手旁观。”
林笑却短促地笑了下,很快就低下了头。
“谢谢你的解答,也谢谢你的香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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