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琼芳的话听着像告别,像遗言。温如水难受,坐在床尾转过头悄悄抹泪。
狄初还在挣扎,不愿放弃:“奶奶,别乱说话,您能长命百岁。”
“没意思,”温琼芳说,“小初,人老了,生病了。与其折磨地活着,不如痛快地离开。有什么意思呢?拖累你们,长命百岁有何用。”
狄初说不出所以然,只是沉默着不开口。
温琼芳拉过他的手,轻声道:“小初,你和如水能陪奶奶的时间不多了。所以,要为自己以后打算,奶奶能做的,就是看着你们,走完这最后一程。”
温琼芳的精神看起来好了很多,他拍拍狄初的手,笑得很慈祥:“奶奶要去找爷爷了,那老头子,等我很多年啦。我怕他找不到我,等急了,他会难过的。”
“你们爷爷,是一个又大男子主义,又胆小的人。他啊,怕打雷,怕我离开他,怕时间走得太快。怕浮生河上,奈何桥边,我不会去找他。”
“小初,奶奶活这些日子,够了。就算有一天我离开,你们也不要哭。哭是给死人的,奶奶还在。”
“小初,如水。奶奶不能留给你们什么,这一生一穷二白,活得平凡且无聊。就是希望,你们以后能好好生活,做个善良的人。”
“奶奶告诉你们,好人有好报。”
填志愿之前,狄初还在庆幸奶奶的精神好了很多,似乎很快就能出院。
所以当噩耗传来时,狄初依旧不知,有个词叫回光返照。
出事那天是温如水守在医院,狄初回家刚睡下,徐陆风风火火打来电话:“初!赶紧到医院!奶奶不行了!”
狄初只觉晴天霹雳,好一阵子都没反应过来。他能清晰地记得中午奶奶吃饭,还跟他开玩笑说很想吃麻婆豆腐,狄初把粥晾好,附和说快了,出院就给她做。
狄初赶到医院时,温琼芳进了手术室。
小脑出血面积过大,抢救无效。
这是最后一次。
温如水坐在地上,十指冰凉。
狄初走过去拉她,一动不动。狄初叫她:“如水,起来。”
温如水没答话,双眼无神,红得吓人:“哥,他们说奶奶没了。让我节哀顺变,他们骗我的对不对?”
“如水,起来。”
“他们骗我的对不对?!”温如水抓着狄初的裤脚,泪水顺着眼角不知不觉就下来了。
狄初看得心疼,脑子里嗡嗡作响,神经有如拉紧的发条:“如水,你先起来。”
“奶奶今早上还好好的,他们骗我对不对?哥,你说啊!说他们是骗我的!”
“温如水!你给我起来!”狄初吼了一声,“没了就是没了!奶奶去世了!你能不能成熟点!”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温如水捂住耳朵,坐在原地尖叫。“你们把奶奶还我!她早上还好好的!你们把奶奶还给我!”
狄初不得不蹲下去,强行与温如水对视:“温如水,奶奶她走来。没了。去世了。你能不能看清现实?”
“你骗我,”温如水眼泪如柱,说话的声音十分颤抖,“就连你也骗我,奶奶她……她好好的……”
“我没骗你,”狄初哽咽了一下,“如水,奶奶她病了,病得很严重。她没撑住,奶奶,去找爷爷了。”
温如水忽觉浑身的力气都没了,如千尺高厦在一瞬间分崩离析。斗大的泪珠接连不断,胸腔里盘旋着一口气。她咬着下唇,硬生生咬出一排白印,她摇了摇头,显然不想接受现实:“哥,你知不知道,奶奶她,其实,最怕孤单了。”
“很多年前,奶奶跟我说,咱家如水,一定要走出去。我问她,那奶奶呢?奶奶说,我呀,我就留在家里等你吧。如水累了就回来,奶奶一定在家。”
“奶奶才是最胆小的那一个,爷爷走了,奶奶只敢背着我哭。她说她很坚强,然后背着我偷看爷爷的照片。奶奶最怕孤独,她一个人在家,一定要把电视打开。我问她,奶奶,不浪费电吗?”
“奶奶说,开个电视,显得家里热闹一点。”
温如水低下头,忍不住抽噎,她用手背使劲擦眼睛,怎么泪水越来越多:“哥,我从没感受到这种绝望。我从小跟着奶奶长大,她身上随时都带着药。奶奶身体不好,却比谁都更在意我。奶奶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她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很精神。”
“奶奶是我见过最坚强的人,总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奶奶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如水,我最喜欢你了。哥,我也最喜欢奶奶了。那么多年有妈生没妈养的日子里,我只有奶奶了。”
温如水攥紧狄初的裤脚,像抓着最后一根稻草。狄初从没见过温如水哭的样子,这个妹妹,总是微笑,总是得体。
就像奶奶教的那样,温婉大方,实打实的淑女。
狄初依旧清晰记得,他第一次见到温如水,便从她的身上感觉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温如水说:“哥,我没有奶奶了。最爱我的人,她也走了。”
狄初张了张嘴,好像是他先要求温如水看清现实。到现在,狄初安慰着,安慰着,声音变了,他发现,自己也哭了。
眼泪像永远不受控制,滚落得毫无征兆。
父母去世时,狄初没哭,他只觉得烦躁。温琼芳去世时,狄初忍不住,他想,最后一个能给他们来自长辈关怀的人,也离开了。
徐陆站在旁边,看着一坐一蹲的两人,也忍不住鼻头发酸。他偏过脸,转向一边。耳边全是狄初低级的安慰语:“走了,走了。”
大人们总是忙于工作,我们总是忙于学业。
我们小时候在老人身边索取,而总是等我们再回首时,那张慈爱的脸没有笑到最后。
我们的世界如此宽广,而老人的字典里只有我们。
他们没有五光十色的圈子,没有灯红酒绿的夜场,没有精彩纷呈的视频,甚至慢慢跟不上我们的脚步。
可他们总是在那里,直到生命的尽头。
那天,温如水说得最多的一句,是:奶奶说,为了我们。她可以不怕孤单的。奶奶最爱我们了,所以希望我们走出去。
但是,哥,奶奶真的,最怕一个人了啊。
狄初抱了抱温如水,把眼泪逼回去:“奶奶去找爷爷了,她不会是一个人了。”
温琼芳的葬礼更为简单,温如水的母亲匆匆回来见了一面。最后发现房产果真给了温如水,连守灵都未完成,气愤地提包离开。
狄初想安慰几句,发现温如水眼底并无波澜。
一夜间,狄初觉得温如水长大了很多。
这种“快捷式”成长,不知好坏。
人生很长,长大真的很累。这么多年来,无数次成长都是从跌到中得到。更累的是,你要一直受伤。
人生就像个残暴的匪徒。
它抢走你的一切,霸占你的一切。
直到你筋疲力尽,被折磨得体无完肤,它才肯将那些只可意会的道理展示出来。
好像人生只会给你痛苦,给你教训,给你打击。
而那些美好的、期许的、丰盈的东西,你只能靠自己去争取。
好像人生以为,你不受点伤,你就永远不会懂得一样。
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自己的想象,有时,你可能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
狄初接过奶奶的骨灰时,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是不是只有熬过这一切,生命的意义,才会无限壮大。
奶奶最后与爷爷葬在一起,下葬时,多雨的夏季来了场雷阵雨。
狄初站在墓前,给温如水撑伞。他想,当初祁凌是不是也这样,一个人站在父亲的墓前,满心忧伤。
那时的自己,没有联系他,没有陪伴他,祁凌一定很难过,很失望。
狄初忽然特别想念祁凌,前所未有的想。此时他才感同身受,懂了祁凌当时的绝望。
狄初和温如水给奶奶敬完酒,摆好花,又沉默地站了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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