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客观地说:“确实会流很多血,但对一半以上的人来说都是可以承受的。”
艾伦也安慰他:“格蕾丝,你在所有人里算强壮的。”
格蕾丝沮丧地摇了下头,他清楚自己如今的身体状况,他已经不再健康了。
艾伦忽然握住他一只手,这动作太突兀,让格蕾丝没有控制住惊讶的表情。
那只手稍微有点退缩的迹象,但随即握得更紧了,“我了解你,你能挺住过去。”
格蕾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不想我死掉。”
艾伦坚定地重复他的话,“我不想你死掉。”
“我也不想就这么死掉……”格蕾丝看向艾伦的左臂,小心地碰了一下,不敢用力,“还疼吗?”
任何一个不经意的问题、一个不得不进行的解释都可能引起痛苦。艾伦缓缓摇头,“希林故意用的旧型号的子弹,破坏力不大。”
格蕾丝的脑海里迅速闪过约翰逊.希林流着血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的情节。他及时掐断这种引起痛苦的回忆,像什么都没想到似的继续问道:“可是得先把子弹取出来,是吗?那肯定也很疼。”
“……是。”
“你是怎么挺过那种疼痛的?”
“咬紧牙,专注地去想一件事,很快就结束了。”
“你当时想的什么?”
艾伦沉默了一瞬,松了手,起身把坠到床沿的被子搭上去,之后就没有再坐回到座位上,“在那种情况下,每个人想的事情都会不一样。”
格蕾丝垂下眼帘,把手缩回到被子里。
伊娃在旁边看着,觉得他们两人之间出了很大的问题。
医生需要为手术做些准备,他让格蕾丝趁机休息一下,因为之后会消耗大量体力。
格蕾丝已经非常疲惫,可疼痛让他没法完全睡过去,他总感觉自己似乎又从沉睡中惊醒,但其实并没有过去几分钟。
他半梦半醒地看到艾伦.斯顿的背影,穿着军装、站姿挺拔。后来这个背影变成两个背影的重叠。
一股比腹痛更强烈的痛楚从格蕾丝的肚子里产生,然后往上升,充满整个胸腔,把心脏紧紧地勒住。
格蕾丝难受得干呕了一声,艾伦马上奔过来问他怎么样。但是格蕾丝这会儿根本不敢看他的脸。
医生带来所需的工具,他还需要一个助手,可是他们短时间内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人了,只好由艾伦.斯顿担任。战场上每天都有人流血,他自己也受过两次枪伤,勉强算是了解外科手术的流程。伊娃也要留下,她曾多次帮助母亲生产,向医生保证自己不会因为血腥场面而晕倒。她要帮忙按住格蕾丝,防止病人因疼痛而翻滚下床。
床周围点满了蜡烛,让医生能看清格蕾丝肚子里的情况,但这场景让艾伦.斯顿联想到葬礼。他的手开始发颤,匆忙放下工具走出门外。
很快,他又回来了,脸有些潮湿,头发也被水打湿了。伊娃说了声“抱歉”,也出去洗了把脸。格蕾丝事先服用的鸦片酊起了作用,他嘴里咬着一团干净的白棉布,眼皮耷拉下来,像是快要睡着了。
但是刀子划下去的时候,他整个人立刻剧烈抖动起来,被堵住的嘴疯狂地呜咽着。伊娃力气足够大,压着他的上半身,艾伦则死死按住他的双腿。
格蕾丝疼得昏了过去,这很幸运,不用继续感受这种疼痛。伊娃重重地吐了口气,抬头看了艾伦.斯顿一眼,发现他以几乎要发疯的眼神盯着格蕾丝的脸,双眼通红。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之后就要看格蕾丝自己能否挺过最危险的一晚。
伊娃以为自己需要劝说一番艾伦.斯顿才肯留下来守着格蕾丝。但艾伦一直坐在那把椅子上,面朝着格蕾丝,像雕像一样持久地静止着。
两个小时以后,格蕾丝发出一声呻吟。伊娃立刻站起身,但艾伦比她更快,从椅子一步蹿至床前,半蹲下来,问格蕾丝感觉怎么样。
格蕾丝说想喝水,艾伦立刻起身去倒水,步子迈得又急又大。但他拿着杯子回来时,脚步渐渐迟疑了。他看了伊娃一眼,像是想请她代劳,但似乎又不放心,最后还是自己用小勺一勺一勺地极有耐心地将水喂到格蕾丝嘴里,并不时地用手帕把流到格蕾丝下巴上的水擦掉。
喂了很久,也只喝进小半杯,格蕾丝就已经觉得累了。他对艾伦说“谢谢”,艾伦回答“不用客气”。格蕾丝问:“手术进行了多久?顺利吗?”艾伦一一作答。格蕾丝又说:“辛苦你们了。”艾伦让他少说话,好好休息,然后就站起身坐回到椅子里,像之前那样,身体前倾地朝着格蕾丝的方向。
伊娃终于明白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是什么了,她自己有众多弟弟妹妹,所以准确地判断出,格蕾丝和艾伦从未如此刻这般像一对血脉至亲。
作者有话说:
这个病大概叫“睾丸下降不全”引起的发炎之类的病。这次手术取走了一边。
第170章 不会走
到了傍晚,格蕾丝发烧了,并且很快发展成高烧。
这是最凶险的一晚。艾伦命令医生去隔壁房间睡觉,万一情况变糟,医生必须得有一双稳定的手和一个清醒的头脑;伊娃无论如何都不肯走,和他一起留在屋里照顾格蕾丝。
到了后半夜,伊娃在瞌睡中想起该给格蕾丝换毛巾了,惊醒地睁开眼。她看到艾伦.斯顿已经在做这件事了,把格蕾丝额上已经捂热的湿毛巾换成凉的,之后又用另一条湿毛巾为格蕾丝擦脸,然后是胳膊。
尽管格蕾丝已经进入类似昏迷的睡眠,不容易被吵醒,可艾伦.斯顿依然小心轻柔,擦完手臂后又去擦手,先擦手心,再擦每一根手指,再将格蕾丝的手轻轻地放回到床上。
伊娃这样看着,内心涌起强烈的感动,就没有出声打扰。
艾伦.斯顿擦完格蕾丝的两条胳膊,把毛巾在冷水里降了降温,又去擦格蕾丝的腿;之后是同样的步骤,脸、脖颈、胳膊,手,双腿……伊娃觉得这是比在额头放冷毛巾更好的办法,继而她意识到,也许在自己睡着的时候,艾伦.斯顿一直在重复做着这件事,没有休息过……
她走过去,接手了这项工作,希望艾伦.斯顿也能去躺椅上打个盹。她知道艾伦.斯顿比自己更累,他是从战场直接骑马赶回来的。
但是艾伦.斯顿只是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然后捧起格蕾丝手放到唇边。
伊娃一边为格蕾丝擦着小腿,一边偷看他。她一开始以为艾伦.斯顿是在吻格蕾丝的手背,但后来她震惊地发现,他是在祷告。
“伊娃,你有圣经吗?”
伊娃轻轻地摇头,她在艾伦.斯顿眼里看到密布的红血丝,“激进派要求人们烧掉圣经,现在恐怕很难找到了。”
艾伦.斯顿没有说什么,只是捧着格蕾丝的手继续低声祷告起来。伊娃在他身上看到自己曾无数次在母亲身上看到的一模一样的无助的虔诚。
天快亮时,格蕾丝的高烧丝毫没有好转。艾伦.斯顿将医生叫起来一次,但是医生对此也没办法。他对他所惧怕的斯顿上校说:“您在军队待了那么久,应该明白这种情况……”
伊娃赶紧将医生请出去,因为艾伦.斯顿捂住了眼睛。她认为这样的男人不应该被别人看到流眼泪。
伊娃跑着出去了一趟,很快就回来了,手里多了本圣经。她把圣经交给艾伦.斯顿。
艾伦.斯顿低头看着那书的封面,愣了片刻,低声向她道了谢。
他拿着圣经去了旁边的空屋子,锁上门,然后走到窗前,对着微濛的夜空跪下来。
他将圣经打开,从第一页第一行开始,逐字念诵起来。
就在他一行一行念诵诗经的过程中,他渐渐理解了自己的兄长。
他不再是那个将兄长当做父亲一样去崇拜和追随的无知的男孩,也不再是那个想要比自己的兄长更耀眼、更能被人看到的狂妄的少年。
他此刻就是威廉。
他忧虑威廉曾经忧虑的,恐惧威廉曾经恐惧的,悔恨威廉曾经悔恨的。
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深切地感受到,威廉走了,但又永远不会走,他将永远在自己的身体里,在格蕾丝的身体里,在自己和格蕾丝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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