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遇变更的不仅仅是名头,对这队人马来说最直观的感受是行动的自由受到了很大的限制,他们只能居住在新玛希城的相关区域,虽然只要要求合理,他们也能够在专门接待人员的陪同下,去参观一些以游客身份无法接近的设施,但他们从没有真的实现过这样的权利。不过他们对此也并不是特别在意,索拉利斯等人如此选择的最重要目的,是作为一个国家的正式外交代表,他们可以正面接触到那名在中西区声誉极高、在整个联盟都占有重要地位的最高执政官。
既是中西区的统领,又是联盟那位名为“术师”的统治者所依仗的继承人,无论如何他们都应当一见。
他们的运气不错,对方刚刚从北方回到新玛希城,要停留一个半月处理有关事务,他们赶上了一个刚刚好的窗口——虽然以此为由前往北方行政中心,对整个中西区进行一次更全面的观察可能更符合他们的利益。
新玛希城的官方很快就安排好了会面的时间和场合。
当对方在众人伴随之下走入会议厅,连素来自矜于外表的骑士都不由惊叹对方的俊美与气势时,他们之中唯一能与之抗衡的索拉利斯在第一时间露出了微笑。
这竟然是一名熟人。
其实算不上多么熟悉,他们之间的交集无非那一日的一战,只是这一战对二人的人生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深刻到即使过去那么多年,对方无论面容、身形还是地位都同过去有天壤之别,索拉利斯仍旧在对上那双眼睛的时候想:
你还活着。
她面不改色地走上前去,“闻名不如见面,您的风姿真是令人倾倒,执政官阁下。”
“您也不逞多让,索拉利斯侯爵。”范天澜平静地说,“许久不见,欢迎来到工业联盟。”
他们按联盟的礼仪握手,一触即分。
几乎所有人都对此二人有旧感到意外——他们或许不该那么意外,范天澜曾是一名佣兵的过去完全不是秘密,即使当年他比现在更加年轻,甚至可以称之为年少,人生的经历却已经比联盟的绝大多数人都丰富得多。
有否交情,交情好坏都不影响公事,索拉利斯等人以何种身份来此,新玛希城就对他们以何种身份相待。他们很快就举行了建立正常交往的相关仪式。
仪式进行的过程顺利而平淡,没有发生任何让人紧张的状况,与会的骑士没有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意义不大的文书上,反而借此打量对面一方,自从作为外交队伍入城,他们被约束在使馆区内,能够接触到的人就很少了,这是他们首次在公共场合见到这么多中西区的重要官员。虽然在此之前,他们已经知道遗族在联盟中不仅活跃而且颇有地位,但骑士们没有想到还有那么多遗族之外的“异族”。统一的服装反而突出了这些人民族和血统的杂乱,手中名册上的姓名都很短,有职位而无头衔,这一切都令骑士们觉得很不适应,更加重了这种不适的是竟有精灵夹在这些低劣下等的异族之中,间或的小动作显示出了他们之间的平等和亲密。
这简直是堕落……
然而出于贵族和骑士的修养,无论内心作何感想,他们终究保住了面上的平和。
没有累赘礼仪的签约无须多长时间,很快双方就互相交换了文书和备忘录。然后众人纷纷站起身来,一一握手,位于会议厅一侧的相机喀嚓一声被按下,用画面记录了这个当前来说很有意义的历史时刻。
仪式已经结束,尘埃却未落定。范天澜一手拿着文件,看向对面朝他而来的女侯爵。
隔着大约三步的距离,索拉利斯停了下来。
“文书既然签下,不日我们就要离开,想到就令人心中颇觉不舍。”她对他柔声说,“毕竟这片土地是如此神奇。”
“谢谢?”范天澜说,“您背后的国度也颇多传说。”
“这座城市已经给了我们很多的惊喜,听闻联盟的灵魂之城更为玄奇,时间所限,未能前往一睹真容实在令人遗憾。”索拉利斯说,“尤其想到不能面见创造了这样一个奇迹之国的‘术师’,这趟旅程就更令人遗憾了。”
“世事总难圆满。”范天澜说,“对于诸位来说,这趟旅程想必已得大于失。”
“因为命运反复无常,所以我们总要抓紧良机。”索拉利斯说,“事已至此,只能托请阁下传达我等的衷心祝愿了。”
“我会的。”范天澜说。
索拉利斯抬头看着他,忽然微微一笑。“当日一别,我知道只要你若未死,将来必定成就惊人。我的预感似乎总是那么灵敏。”她轻柔地说,“这么多年过去,您的心脏偶尔还会感到疼痛吗?”
“为今日所得的一切,我接受之前命运的所有安排。”范天澜说,“当年走得匆忙,您父亲的遗体已经收殓入土了吗?”
索拉利斯叹息一声,“非常遗憾,他去世得突然,而我又知道得太晚。”她说,“直至下葬之日到来,我都未能将他的遗骨找齐。我真诚地希望他能原谅我的无力,以及有朝一日能令他在天国安息。”
“在离世之前,他已经预见了侯爵日后的青出于蓝,所以他走时毫无遗憾。”范天澜说,“想必确保这一点对您来说足够了。”
“若能如您所言,那可真是太好了。”索拉利斯微笑起来,“时间是最好的雕刻大师,犹然记得当年一别时阁下的坚定姿态,我一直以为您会始终保持对自由的信仰,现在才知道为何马儿如此刚烈,原来只是没有遇到它真正的主人。”
“世上确实有人一定要套上缰绳才有前进的方向,并不奇怪诸位的车驾常换常新。”范天澜平平地说,“不过一种交通方式倘若千百年毫无改进,我们应当去寻找新的动力,而非故步自封,并引以为荣。”
高挑且气质独特的女子与俊美的男子交谈的画面本应赏心悦目,酝酿已久的叙旧也当是亲切友好,明明双方的语调都平静稳定,会议厅里的其他与会人员脸上笑容却越来越僵,好像有看不见的刀光剑影砍在他们毫无准备的神经上。
无论蒂塔骑士还是联盟的解放者,今天到场的都没有愚钝之人,这场对话进入他们的耳朵,又经过他们的头脑过滤后,呈现出大概这么一种模样:
“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差点捅死过你吗?”
“记得。也记得你爹死在我手上,你给他收尸了吗?”
“收尸了呢。话说当年你不肯接受我的招揽,理由说得堂皇,却原来只是看不上。”
“现在一样看不上。”
索拉利斯又说:“西域诸国一贯以有别于主流的速度发展,看这座城的模样,您会为此骄傲也合情合理。很高兴你们终于向更广大的世界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诸位所感到的惊喜,是对我们工作的褒扬。”范天澜说,“我们同样期待有朝一日,您所专注的事业也如石破天惊,举世瞩目。”
索拉利斯看着他,饱满的红唇再度绽开,露出一个微笑。
贵族生来就懂得如何分辨“言下之意”。她在暗示,对方也回给她暗示。
“哦……似乎您的耳目比我想象的更灵敏。”她说,“虽然不及东部的世界富饶,西域与西洲都是幅员广阔,并不缺乏资源的区域。不过我们也知道,有时候扩张的脚步似乎如失控的食欲一般难以停止,联盟将手腕伸入西洲,是因为这个广阔的西域都已经装不下它膨胀的身躯了吗?”
“傲慢与偏见最易蒙蔽人的理智,人的认知总是随自身的利益导向而变,这是常有之事。我们已经习惯被误解。”范天澜说,“但作出解释是为东道主应有的礼貌,因此我在这里仍然要重复,联盟对外交往的原则自始至终都是以和平互惠为上,我们坚定为最广大的人群创造利益,无论身处何地。”
“既然您这样说了,我们就很难不认为这种表态是诚恳的。”索拉利斯说,“但诸位也应当理解,人们对联盟有所恐惧也是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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