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格里尔在这段旅程中最沉重的发现:联盟的入侵已经抵达了西洲人的精神领域。
西洲人的这种心态非常不可思议,却又并非毫无道理。
联盟人在西洲诸国的作为确实有极大的迷惑性,比如他们乐善好施,赈济贫苦;影响市场却从不为利润恶意操纵市场;打击对手雷厉风行却从不赶尽杀绝,只要对手在竞争中表现出可观之处,他们就乐意在对方落败之后将竞争变为合作,给予对方另一个光明前途……如此等等。但根本原因仍是他们的存在和发展符合西洲人的利益——至少是眼前的利益。
平民既需要向联盟商会卖出他们的农产品,又需要购入商会提供的低价必需品;贵族需要通过联盟商会出售的武器铠甲等壮大自身,又需要以较低的开支维持至少同往日一般水准的奢侈生活,前后两者都不能在这世上找到第二个联盟商会的替代品。在很短的时间内,他们变得像离不开水和空气一样离不开联盟商会,而非常讽刺的是,迷雾之国在其中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联盟商会如今在西洲就像水和空气,没有他们不能去的地方,也没有不需要他们的地方。而作为平凡的人类,人类不可能在呼吸的时候,在饮食的时候,只留下他们需要的和认为正常的东西,而过滤掉那些他们不需要的认为不健康的东西。于是人们不仅使用工业联盟的商品,阅读他们的印刷品,采用他们度量衡,通过他们的字典和法典寻找依据,并且模仿他们的生活,学习他们的知识,理解甚至认同他们的思想——正如那些从工业联盟归来的旅者和留学者期望看到和大力推动的。
这些因为种种原因前往工业联盟的人无一不被这崭新而强大的文明所征服,曾经的偏见被眼见的现实完全冲灭,新的印象牢不可破地占据了他们的头脑。而当他们从工业联盟回到西洲平原,走下巨大如堡垒的白船,看到河上飘荡的木船,重新踏上拥挤而嘈杂的码头,闻到城市和乡村特有的强烈气味,回到家乡的满足只是一瞬而过,随之产生的是无比巨大的失落。
如果没有去过工业联盟,他们就不会为眼前破败的道路,寥落的田野,低矮的房屋,飞舞的蚊蝇,肮脏的人群及众人脸上庸俗而麻木的表情感到自卑与颓丧。可是如果他们不去工业联盟,他们怎能知道人类竟然可以如此高贵地生活?
是的,高贵。哪怕这些归来者当中不缺乏本就生活优渥的贵族和商人之子,也许是早期这些留学生是他们的家族挑选出来,认为即使在工业联盟学废了也无关大局的弃子,所以他们同随自己一道出发的平民之子那样,对新文明的感情由惊奇赞叹迅速转化为景仰崇拜。因为人们对一样事物价值的判断往往是通过对比得来,而这些年轻人对比的对象无疑是也只能是他们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乡。
联盟人没有动用武力就实现了对西洲的殖民。
格里尔并不怀疑兰德皇子的目标能否实现,但是如同已经爱上了别的男子的女子一样的西洲,这会是殿下想要的吗?
格里尔以为自己的同伴已经回到了天空之城,进入迷雾之后才发现他们仍在等待着自己,这份情谊确实令人感动,不过主要的原因却是“天梯”出了点儿问题。
“天梯”很少出现问题,但他们也并非没有经历过,不会因此恐慌。相比之下,地面议会的问题恐怕更大一些。
阿克怀特确实说过回去就干掉地面议会之类的话,他的性格和之前在天上遭遇的挫折也确实让他容易与人发生冲突,但格里尔没有想到真正动手的会是尤利坦。
而站在他们一边与地面议会对峙的竟然是联盟商会。
博斯男爵有意居中调停,但他作为兰德殿下老臣的身份在这场争端中并不能发挥什么作用,格里尔自然也是如此,实际上,他的归来导致了矛盾的进一步激化。尤利坦固然不该随意杀人,但死的大多是无关紧要的管事角色,只要一个来自高层的命令就能将此事揭过,可是同格里尔有仇恨的议员占了地面议会十之五六的席位,再加上入驻迷雾之后,因为法塔雷斯陛下的免死金牌而行动越发越轨的联盟人的加入,原本只是一场口角的争端最后竟然发展到了要让兰德皇子公允裁决的地步。
虽然问题终究得以解决,格里尔还是感到了万分的羞愧。
他也知道矛盾的根源依旧存在,没有人能保证日后这种混乱不再重演。但明明只要恪尽职守,依例行事便能无事发生……为何包括他在内的众人要不能克制自我,反而要放纵恶意,互相攻讦呢?他想起自己在工业联盟的见闻,想起地面这场争端中那些进退有序、互为臂助的联盟人,他在后期的热血上头,不能不说是受了这份家丑现于人前的刺激。
当他痛陈自己的失常,兰德皇子却笑了起来。
“近年来见你渐渐失去活力,令我时常感到担心。”那双魔眼愈发深沉的殿下对他说,“现在看来只是天上的环境令你感到压抑。”
“臣只感惶恐……殿下屡屡托付重任,臣却总是有负您的期待。”格里尔说,“也许诚如他人所言,臣如此愚钝却身居高位,不过是较他人与殿下相识更早,却不知自省,倚老卖老……”
“格里尔。”兰德皇子说。
格里尔停了下来。
“也许我过去给你的肯定太少,所以我在这里要郑重地说一遍,那就是你很出众,将我交托的事务大多干得很好,是我最信任的下属之一,除非经过我的允许,没有任何人能取代你的作用。”兰德皇子温和而坚定地说,“让你受到无妄之灾,是我的过失,你不必将所有过错都归结于己。”
一股热流涌上眼眶,格里尔眨了眨眼睛,压下自己的失态。
“无论天上天下,嫉妒都是人性中难以逃离的痼疾,虽然他们的动机也并非不可理喻。”兰德皇子说,“重建这座幻想之城的工作比我们自己以为的艰难多了,不是吗?在这一点上,天赋者能够起到的作用甚至不及凡人,因为他们只相信双手的力量,不太懂得与他人合作。重建工程起始时众人齐心协力,互帮互助的美好场面是有你调和,方能出现,虽然美好的事物似乎也总是不太长久。”
这名年轻的皇族从座位上起身。
“陪我去走走吧。”他说。
格里尔伴他走出石头垒造的朴素宫廷,穿过面积不大却很繁茂的御花园,蜂蝶飞舞,潺潺流水沿着沟渠从他们脚边经过,底下没有一点砂石衬托,无色的水体犹如流动的水晶,石板道路四通八达,无云的晴空既高远无垠,又如触手可及,从他们头顶向四面无边无际地延伸,如果抬头看久一点,也会让人觉得脚下不稳,仿佛一身毫无凭依,只剩身下那一小块立足之地。
有一些人完全具备在天上长居的资格,却不得不在地面长留,就是因为他们虽然理智坚强,身躯却顽固地保留着本能的软弱,难以适应高处生活。格里尔自然不在此列,不过有时候他也会觉得这天上太过寥落,城市的基座倘若能够铺满泥土,足以容纳数十甚至上百万人生活,到那时与其说这是一座天上的城市,不如说它是一座天上的王国,但显而易见,他们离这样的目标仍十分遥远。
即使他们已经努力了许多年,并且成功启动了城市的一些功能,如今也只能维持二三万人在天上长居,虽然建筑整洁,布局和谐,一切城市运作的基础设施应有尽有,天城人有足够的理由为自己骄傲,可是……
“我们无比幸运,这座城大有希望。所有人都愿意为它赌上一生。”他们经过城市边缘,坐在正进行建设和尚未开始建设的分界线上,虽然无论他们直走多远,直到触摸到那无形的守护壁垒,那虚无空净的基座都会承载他们的身体如同坚实的大地,但俯视云海仍令人头晕目眩。
“但我们实现目标不需要一生那么长……我们只要十年,主控塔也只给我们这么多的时间。”俯瞰云海间隙下的大地和连通天地的炽红管道,兰德皇子说,“时间已经过去泰半。我们尽力了,但仍然太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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