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这里没有别的耳目,无论对车厢、座位、轮子和列车的动力,包括从窗口看到的诸多景象,这些北方兽人都表示出了极大的惊奇。他们在车厢里走动,触摸和观察他们看到的一切,蒙着皮革的座椅、可以扳下来的小桌板、行李架、气窗、厕所和固定在墙上的钢铁水箱,他们判断和体验着所有这些设施的作用,不断扳动桌板,将横杆上的窗帘拉来拉去,打开窗户将大半个身体探出去,频繁上厕所,用清水装满杯子,并泼在地上查看渗透的效果,对墙上鲜明而易懂的装饰画品头论足并尝试用手将它们抠下来……如果要说他们在这里干的什么事情比较正经,可能就是狐族宰相在同他人透过窗外的风景猜想联盟地界上部落的生活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
“他们是不是已经将游牧的部落变成了农耕的民族?”宰相低声说,“他们竟能做到?”
“卑鄙的人类!”坐在对面的黑色豹人一边吞咽着食物一边说,“他们的目的就是像驯养野马一样驯服我们!兽人永不为奴,他们却要抹去我们的天性,将我们变作笼子里的奴隶!”
银色的狐族拈起一片从对面喷到他身上的食物,丢到地上,“兽人的天性是什么?”他问。
“我们以强者为尊!绝不受人奴役,要像风一样生活在大地上!”黑色豹人扔下手里的骨头,激昂地说,“敏捷地捕猎,纵情奔跑,渴了喝水,饿了吃肉,想和女人睡觉就和女人睡觉,把每一个孩子养成战士!我们自由地生,自由地死!”
来自拉塞尔达的兽人贵族和兽人将领在车厢里大声说话,随意走动,这名豹人的声音不比任何一个人小,却没有几个人朝这个角落看过来,因为兽王也瞥了这里一眼,这名黑色豹人便十足骄傲地挺起了胸膛,将两个连姿势都不动一下的狐族对比得好像市场上的两条咸鱼。
咸鱼交换了一下视线。
“苦修院是怎么回事?他们故意的吗?这就是他们最好的刺客?”宰相皱着眉问,这些问题他一路上都很想问。虽然不是没有地方显示这名苦修院护卫的能力,但是除了身手,他有什么地方能称得上刺客的“最好”?他连安静下来或者用自己的脑子说点话都做不到!
“我也不知道。”银色狐族说,“我们出发得匆忙,只考验了一下他的身手,至少这个是真的不错,而且他们还夸他很忠诚,谁知道竟然这么……呢。”
黑色豹人猛地转过头来,“你说我什么?”他低沉地问。
杀意刺痛银色狐族的皮肤,他面不改色,“你活到十八岁,有没有人夸过你很聪明?”
“没有。”豹人狐疑地看着这头狐狸,“难道你认为我很聪明?”
“当然。”银色狐族说,“作为一名刺客,如果你不够聪明,怎么能活到今天呢?难道只靠战斗天赋吗?”
“你是第三个说我聪明的人。”黑色豹人的目光和缓下来,同时他强调道,“但我的战斗天赋就是最高的,没有人能发现黑夜中的我。”
“我杀了不少人,有兽人,有人类,他们大多连是谁杀了他们都不知道。”他又说道,“这次去人类的那座城,你们要不要让我杀一杀那名术师?就算我为此死了,只要能杀了……”
他突地瞪大眼睛,好像被扼住喉咙,话音消失了。
在“术师”这个词出口的瞬间,方才热闹到极点的车厢就像突遭冰雪,迅速地冷却下来,怀着几近报复的心态糟践这片空间的兽人统统停下动作,齐齐看向这个角落,刚才那句话的声音并不大,但他们听见了。离他最近的宰相怒斥的话语还未出口,脸上的惊怒就迅速变成了惊恐,他按着感到了刻骨凉意的耳朵,慢慢转头,同银色狐族一齐看向身后的椅背。
“你——刚才在说什么?”一片寂静中,有人慢慢地,不敢置信地问。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在说什么呢?”
“是谁,谁教他这种话的?”
“这个蠢货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兽王巨大的身体站了起来,将嘈杂压下去,他走向这三人,像一团乌云来到他们的头顶,两名狐族仍炸着毛发,身体紧贴着座椅,看兽王向着豹人刺客的脖颈伸出庞大的手掌,抓住那支紧贴着动脉刺透椅背的铅笔,稍微用了点力,将它拔下来,摊在手心看了看。
两名狐族方才的动作已经指出了凶器的来路,它——这支钝头的铅笔从隔壁车厢,一路透过十余道屏障,包括金属,皮革,木头和交错的人体,没有伤害任何一个活着的东西,精准地打断了这名肆无忌惮的刺客的狂言——他们不可能认为它是打偏了。黑色豹人放松了僵硬的身体,崇敬而感激地抬起头来,“陛下——”
黑影迎面而来,兽王伸出另一只手,扣住了他的整个脑袋,狠狠向下一按,砰然巨响中,木头的桌板承受不住巨力,从中断裂开来,连底下的钢铁支架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形。
血沿着断裂的木板,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兽王低沉的声音在众人的抽气声中响起。
“你,想死吗。”
一瞬间就昏迷过去的豹人当然回答不了,兽王抓着他的头提起来,另一只手扔掉断成两截的铅笔,握成拳头,即将用力挥出时,车厢的连接处传来一个声音。
“刚才那个——是桌子坏了吗?”
一名女性列车员手按着打开的车厢门问道,几个脑袋从她身后的隔壁探出来。
于是这个旅途的小波折就这么结束了。列车员带人更换了车厢里所有被毁坏的东西,并回答了这些乘客关于那支笔是谁、从哪里、如何投过来的问题,得到一个不怎么意外的回答之后,兽王回到了他的位置,其它人也恢复了刚上车的模样,没有再折腾什么东西。至于受伤的黑色豹人,则是被送去了列车另一头的医务室,列车员说他将得到治疗,队伍里的其它人却希望他死在那儿才好。为什么之前竟没发现他们之中藏着这样一个祸患呢?
遗憾的是,当他们结束这段这段时间不长的旅程,走下火车时,那个惹事的豹人又回到了他们中间,头上缠着纱布,挡住了歪掉的鼻子,伤情看起来没有人们期望的那么重,只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没有人理会他,也没有人愿意接近他,只有在离开车站,登上从狐族部落开往工业城的轨道通行车之前,银色狐族将他带到一边严厉训斥了一顿。这一次他没有再多嘴地为自己争辩了。
不过在过桥之后,就连这名豹人自己都有些顾不上自己受到的打击了。
坎拉尔城是很繁荣的,街道整齐,房屋高大宽敞,市场的面积也很大,里面充满了各种商品,许多在拉塞尔达连见都没见过,许多部落在这里进行交易,几乎每条街道上都有店铺,其中一些夜晚都亮着灯火。他们居住过的旅馆也很令人舒适,没有什么华丽的装饰,但是看得出建设者为了让人便利的种种思量,每一处巧思都是智慧的结晶。
即使是短暂到只有一天的经历,这支来自拉塞尔达的队伍也能感觉到这座城市几乎满出来的骄傲。毕竟“工业城”是由人类主导建设,无论外表还是内容都应当算是人类的城市,而坎拉尔可以说是完全属于兽人的,众多的部落受到共同的号召,一齐建设,一齐管理,即使它的繁荣仍是借人类之势,一旦失去大量的商品供应就要衰落,它的出现和稳定仍可认为是一种奇观。因为带来了北方兽人的技术进步,并一手促成了帝都几个大型工坊成立的宰相尤为明白,要让一大群不同族类,不同部落,不同立场的兽人团结起来做事是多么可怕的困难。
可是坎拉尔的骄傲只能是对着联盟之外的,当他们谈论起自己的宗主城时,不必说不臣之心,连相提并论在他们的话语中都像一种冒犯。
如果说坎拉尔城是一个奇观……工业城便是奇迹本身。
她是力量、财富以及变革的源泉。
是梦幻之城,更是真理之城。
仅仅用外表,它就能让初次来到的人深刻地体会这一点。只要亲眼见到这座城市,知道它是在什么地方,由什么人,用多长的时间建造起来的,你就不能不相信确实有人掌握了真理,并用这真理改变了人们对常理的认知。这座流溢着光彩的城市里没有一座统治者的塑像,不是“联盟”这个形式阻断了个人崇拜的路径,而是这座城市就是那个人的意志体现,不需要更多的说明,一切都因他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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