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日丹的例子就在眼前,说明只要不同联盟故意敌对,他们未必不能按过去的方式继续生存下去,但现在就连日丹都不太适合拿来举例了。极北诸国的贵族不乏去越来越宜居的日丹公国越冬的,作为旁观者,他们恐怕比日丹人还要清楚这个国家已经改变到了什么程度,千疮百孔——就贵族统治和商人营造的行会制度来说,是的。但哪怕是对日丹的未来最绝望的人,也不能否认他们的生活确实比较联盟人出现之前的时代好了许多。
甚至也比极北诸国的贵族好了许多。
诚然极北地区的人们以自身的强壮体格和坚忍毅力为傲,但不高的平均寿命,同样低下的生育率,以及愈发让人窘迫的生存环境都是代代极北统治者必须面对却从未真正解决过的难题,当他们听说连联盟的农民都比极北的国王生活优越时,终于有人忍不住加入两地来往的车队,亲自前往联盟验证了。
这名贵族的实证精神当然是值得赞赏的,他的旅行也很顺利,但他带回的见闻却让人感到心情复杂。
传闻极少有不夸大的,但这一次是真的。
除了没有可以世代传承的地位,连土地在名义上也不是属于自己的之外,联盟的农民确实生活得很好,甚至比宗教所说的死后天堂还要好。也许是因为没有一个活人见过死后乐园,教典对彼方乐园的描述总是不大明晰,只说人们在那个世界再无忧怖,可永享极乐。可若说极乐就是物质的不匮乏的话,那联盟人的生活差不多已经达到了这样的水平:他们有吃不完的粮食,喝不完的美酒,生下来的孩子不必担忧养育,老去无力也不必害怕被抛弃,“联盟”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就像一个胸怀无限的母亲,将所有的成员拥入她温暖的怀抱。
母亲的怀抱容易让人失去血性,然而联盟人明明有这样的福利,却没有变成畏缩的懒虫或怠惰的懦夫。
联盟不仅是百战百胜,他们更勇于迎战,多少在他人看来能够缓和的矛盾因为他们的不肯退让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不由让人怀疑这就是他们的本意,最近北方诸国的被吞并就是明证之一。不过那名贵族在旅行的过程中印象最为深刻的,却是联盟人就像常人沉迷享受一样沉迷于他们的学习和工作。这是在其他任何地方,甚至想象中都不曾有过的场景。
如果联盟只是富裕,人们固然羡慕其成员的生活,更多的却是想要控制和占有;如果联盟只是强大暴戾,人们便只有畏惧回避;但联盟展现在人面前的不仅仅是富裕和强大,它展示的是一条从未有过,却让人愿意相信那就是希望的道路。
如果被吞并是必然的命运——为何要让联盟的版图只剩下这不圆满的一块呢,那他们为何不更主动一些?难道那些还在封闭农场中怨天怨地的国王和贵族给他们做的榜样还不够清晰吗?
“这样的事情以后还会发生吗?”有人问。
“说不定。”别人回答说,“谁不想要更好的生活呢?但决心不是那么好下的。”
即使下定了决心,从互相考察到商定流程依然需要时间,极北之地的贵族未必全都愿意舍弃自己的权利,联盟也会用审慎的态度处理这个没有先例的状况。
虽然在许多人——尤其是日丹公国的人眼中——极北诸国的土地没有太大的价值,联盟只不过是“来者不拒”,才勉强接受了这些穷鬼的加入。不过极北诸国的事似乎又给中西区的最高执政官范天澜增加了一道光环,他们认为他之所以在中西区的北部设立另一个行政中心,正是因为预见了这样的情况。
某种意义来说……这种猜想并不算错。塔戈尔水坝的完工及投入使用,无疑会让新玛希城及布伯平原得到进一步的发展,相比之下,北方的后天劣势就不能不靠行政手段来补足了。范天澜将一套新的机构搬迁到了原北方诸国的某座小城中,解放者也像当初建设新玛希城一样,将一切推倒后重新建设,半年过去,这座城市也慢慢具备了一个中心城市应有的框架。
大概只有看过联盟全版图的人才能知道范天澜为什么将北方区域的行政中心选在这个地方。而塔克拉看到的地图则更为详细,他将地形图铺在桌上,几乎将桌面铺满,然后绕着它走了一圈。
“铁路。”他说,手中的笔端从工业城所在的红点沿着地图曲折前行,直到在他们所在的这座城停下,“从这里到这里,地质情况你也‘看到’了?”
他看向范天澜。
后者坐在办公桌后面,一份份地批阅文件。五年时间过去,他的俊美越发令人目眩,也许是因为长期以来需要统领全局,气质也较之以往沉稳了一些,至少在与云深同行时已经不像过去那样能看出明显的年龄差距了。
他说:“看到了。”
五年过去,他的“天赋”——似乎没有更好的名词形容这种能力——也显而易见地进一步进化了。三年半之前,他只是到塔戈尔河口“走了一趟”,回来就写出了一份连云深都深感震惊的勘测报告,哪怕以联盟现在的技术水平,要完全验证这份勘测报告也是几乎不可能的,尤其是其中提到的许多地质数据,“超出观察技术的极限”,但联合代表大会还是通过了塔戈尔水坝工程的计划,就像他们通过第五区的水网工程计划一样。
建设过程完全对应了那一系列报告提供的数据,连工程导致的地质变动都在相关描述之中。
他现在对物质世界的信息掌握到了什么层次,以及这种能力的另一种应用——足以将他神化的那种应用——又进展到了多大的范围,能够进入多深的领域,对于那些略有所知的人来说,已经成了一个让人很不愿去探究的禁忌。不过毋庸置疑的一点是,塔戈尔水坝的完工与稳定运行会让他的意见对联盟的具体决策产生无可取代的影响。
“这条铁路你打算什么时候动工?”塔克拉又问。
“工程计划由联合代表会议决定。”范天澜说。
“规划书肯定是你写的。”塔克拉说,“地质勘探队不过是替你去‘走一圈’。”
范天澜不置可否。
“下一场大会至少四个月。”塔克拉说,“以后也不会有问题?”
范天澜看向他。
塔克拉靠在桌边面对着他,手里夹着笔,笔尖朝上指了指。他所指的并不是联盟的最高机关,也不是指术师,他所谓的“以后有问题”,所说的也不是联盟内部有人会对这项工程加以阻碍,或者正在进行的极北诸国加盟会产生不可知的波折,进而影响这项工程的进行,这条铁路规划被联合代表会议否决的可能性在任何人看来都非常小。
干扰只会来自外部。
来自“上面”,很高——非常高,很有可能高到不在联盟教科书所描绘的世界观中的地方。
天赋者有一种不同于常人的敏锐知觉,能让他们提前感应到某些“异变”,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总是表现得特别惜命。
天赋者能够感觉到的异变也同他们的力量一样分等级,虽然塔克拉和范天澜都堪称异类,甚至塔克拉表现得比范天澜更接近于一个普通人类,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出生有关的事情,所以在内部档案上的他的有关栏目一直是“存疑”状态。既然他都能有所预感,塔克拉不认为范天澜对此毫无反应。
“你知道他们上次有过一次长谈。”他对范天澜说,他说的是墨拉维亚和云深。
范天澜说:“但没谈什么有用的东西。”
“你肯定比我知道得更多,也知道得更早。为什么要先修水坝?照上一次裂隙事件的记录,这次八成也有各种大地震。”塔克拉问,“我也不认为因为这个工程是你设计,它就能抵抗那种级别的地震。如果坝体破裂——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会发生什么事。”
“正是因为我知道。”范天澜平静地说。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拿了几支铅笔,塔克拉站直身体,看他从长桌的这一端走到另一端,逐一竖起九支铅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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