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乔瓦尼和玛利亚会觉得,拉斐尔就是他们的儿子。
而拉斐尔无疑是任何夫妻都想拥有的那种儿子:美貌动人、才华横溢、谦逊优雅,浑身都沐浴在圣灵的光辉之下。乔瓦尼看着拉斐尔走向玫瑰园的背影,感受到这位平日里相当稳重的年轻人轻微弹跳起来的脚步,不由地又微笑起来。
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他想,主已经偏爱了拉斐尔那么多年,主会继续保佑拉斐尔的。
“主啊,保佑我吧。”拉斐尔虔诚地说。
“嗯,”神父说,“我想主对你的偏爱已经到了即使圣父也会嫉妒的程度了,你还想要怎么样的保佑才能得到满足呢。在我的印象里,你可不个贪心的人。”
“皮耶罗?”拉斐尔头也没回,仅凭着声音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你不该离开罗马城,去你的教区了吗?”
“看来消息还没有流传到你的耳边。”神父,皮耶罗,一边回答,一边跨过横在他面前的栏杆,踩着细绒般的青草,大步流星地走向拉斐尔,“我未来的教区爆发了瘟疫,整座城被军队围得水泄不通。上任日期不知要推迟到什么时候——我倒宁愿推掉这次机会,亲爱的拉斐尔,反正我总会有别的机会,瘟疫够可怕了,我宁愿丢掉这次机会也不想面对它。”
拉斐尔顿时露出悲伤的神情:“主啊。愿他们安息。”
皮耶罗站定身形,随拉斐尔一起在胸口画了个十字。相比起拉斐尔的专注与虔诚,他做这动作更像是一种例行公事。
那大概是长相所带来的错觉,毕竟,拉斐尔是位秀丽的美男子,有着一张合该被绘制在油画中的脸庞,什么都不做也像是个天使;而皮耶罗呢,他倒也绝对称不上丑陋,实际上,他五官端正,双目炯炯,动作干脆利落,姿势挺拔有力……就是太干脆利落也太挺拔有力了,哪怕身着宽松的法衣,也掩盖不住他宽阔的肩膀、鼓胀的胸膛和粗壮的腰杆,相比起修士,皮耶罗的形象更接近于将军。
更别提年龄在他面部刻下的斧凿刀削般的法令纹——二三十岁时,皮耶罗还能勉强表现出温和宽仁的样子,等年纪上了四十,他就完全放弃了在这方面的努力。
当你微笑时仿佛择人而噬的豺狼,面无表情反而冷峻威严的时候,你还能怎么办?
“我以为你只有心烦的时候才来这里。”皮耶罗对拉斐尔说,“失眠这事可不会困扰你到这地步,一定有别的事牵绊了你的心神。告诉我你到底在为什么发愁吧,拉斐尔,看看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没什么你帮得上忙的,我的朋友。我是个俗人,让我烦心的也都是世俗的烦恼。”
“拉斐尔·桑西可以是任何事情,除了俗人。”皮耶罗说,“不过,既然你提到那是世俗的烦恼——是和女人有关的事情?”
拉斐尔当真思考了一会儿,不知行走在地上的圣灵算不算女人?
“那么,”他没回答,于是皮耶罗象征性地压低了声音,“是和男人有关的事情?”
拉斐尔呛住了。
“别摆出大惊小怪的样子,不论是达芬奇还是米开朗基罗都有这样的逸闻,说他们和自己的助手、模特交往过密……甚至真的为此事被捕入狱,交过不菲的罚金。哪怕是在圣职者当中,这也不是什么稀罕的爱好。”皮耶罗不以为意道,“你就为这种小事为难?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把自己的面孔安放在圣人脸上的拉斐尔吗?”
拉斐尔紧张起来:“那只是……那只是草稿而已!我在、我在那层油画上覆盖了一层新的画像!”
他们俩都知道拉斐尔是在撒谎。
拉斐尔不仅将自己的脸画在圣人的面孔上,也将情人的脸赋予圣人,甚至还将敌人的脸赋予伟人。只不过,前两者是出于赞美,后者就是出于隐晦的讥讽和嘲笑了。
他就是改不了这个习惯。
假若拉斐尔不是那么的有才华,不是那么的美丽,不是那么的受人爱戴,他的经历一定会无比坎坷,至少比前两位大艺术家坎坷。
可他偏偏就是那么完美。
“就算你不那么做也不会有人多嘴的。”皮耶罗说,“画家以美人的形象作为底色描制圣人,只要不过火,没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对。更何况你的性情又是如此温柔,如此谦逊——”
说到这,皮耶罗不免拿腔拿调起来。
“而你私下里是如此尖酸,如此刻薄,”拉斐尔说,“唯有温柔谦逊的我愿意做你的朋友。”
“这才像你平日和我说话的样子。”
他们安静了几秒。
“不是女人。”拉斐尔不情不愿地吐露了实情,但紧随其后又补充道,“也不是男人。”
“……世上还有这种——人?”皮耶罗怀疑地说,“恕我直言,你亲眼见过这位赤身裸体的样子吗?”
“我看到她的脸就明白了。全都明白了。一定要说的话,皮耶罗,相信我,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并且是确凿无疑的真相。听着,皮耶罗:她是一位女神。一位确凿无疑的神灵。”
拉斐尔的脸上浮现出如梦似幻的浅笑。
“噢。”皮耶罗说。
他看上去心平气和且对这番话照单全收。
这样的态度实在不同寻常,他接受的速度也实在太快,不由得拉斐尔不回过神来,狐疑地盯着他,试图从皮耶罗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其内心的真实想法。
皮耶罗平静地说:“你是指,她是缪斯,对么?”
“……我,确实有这个意思?”
拉斐尔有点被皮耶罗的反应吓住了。
皮耶罗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这一次和过去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不是为了给获取灵感,不是为了一时激情,更不是单纯地被,引用你的话,‘符合美学的完美躯体所吸引’。这一次你是认真的,再认真不过,此生只有一次那么认真,将一切才华都牵系在对方身上那种程度的认真。这就是你想说的话,对么?”
拉斐尔把这段话翻来覆去地咀嚼了好几遍,确实,每一句都结结实实地说到了他的心里,不单说中了他的想法,甚至还比他自己的表达都要精确许多。不愧是神父,嘴皮子就是利索,哪怕长着一张不近人情的脸也丝毫不妨碍语言的技巧。
可是,拉斐尔越是思考,就越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明明他和皮耶罗说的是同一件事,怎么感觉他和皮耶罗说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明明皮耶罗的说法完全正确,怎么也感觉皮耶罗的说法大错特错?
“我……还不是那么肯定。”拉斐尔有点迷糊的样子,“请原谅,我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呢……”
皮耶罗终于有了明显的反应。
他整张脸都皱巴巴地挤成了一团,仿佛刚刚含住一枚没有蜜渍过的蜜渍梅子,被强烈的酸气冲进鼻腔、激出眼泪,还酸倒了牙齿似的。
“嗯,”他干巴巴地说,“我现在知道了,亲爱的拉斐尔,事态确实十分严重,我也确实帮不上什么忙。”
“别这样!既然我已经告知了真相,现在,告诉我吧,神父,我该怎么办?”拉斐尔揪住胸口,痛苦地说,“我感觉我要死掉了!尤其是在她吻我的时候——”
“一个吻?”皮耶罗不得不打断他,“只是一个吻,你就觉得你要死了?你过去都在和那些情人干什么?关在房间里画画而已?牵着手在河边散步?”
“你不明白,皮耶罗!这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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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啊,我当然不会明白。”皮耶罗说,“不论别人都在干什么勾当,我确实是个纯洁的神父。我当然不会明白。万能的主啊,但愿我永远不会明白。”
第167章 第六种羞耻(5)
拉斐尔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可笑的孩子话,皮耶罗不动声色地听着——他其实觉得根本没必要再继续听下去,眼前的大画家显然陷入了忘乎所以的热恋之中,而众所周知,这个时候的年轻人,尤其是年轻的男人,是没什么理智可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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