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一见到屋外的谢漆,脸上瞬间扬起笑,从高岭之花变成了下野狗尾巴草:“谢漆漆!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谢漆一夜睡不着,百感交集,指尖克制不住激动地刮着玄漆刀,低头时唇齿战栗,情不自禁道:“陛下。”
高骊微楞,笑着伸手来摸他脑袋:“怎么突然这么郑重?换个宽敞一点的地方住下而已,我们平时怎么样还是照样,别跟我生分,吓得我小心肝不住抖。”
谢漆抓下他的手,仍然难以平复:“殿下,一入宫城便难以出来,海阔天空再也与您无缘,可您也从此不再任人宰割,我为殿下恐惧,也为殿下高兴……”
正说着,张辽出门来,看到堵在廊间的两人眉毛挑得高高的。袁鸿和唐维也并肩推门出来,前者神清气爽,后者眼角微肿,衣领高束,脚步不自然地虚浮,显而易见的被欺压惨了。
见谢漆抓住高骊的手,张辽和袁鸿异口同声:“哎哟哟哟!干什么呢干什么?”
唐维沙哑着声音,还“身残志坚”地努力打趣:“一大早就难舍难分,君臣之谊如此深厚,真令旁人艳羡。”
他甚至加重了“君臣”二字。
谢漆满腔的激情当即被揶揄得烟消云散,心想自己这模样看起来像是吃高骊豆腐,连忙尴尬地松开高骊的手,不太好意思地向众人行礼:“各位大人,早安。”
眼神瞟到唐维时,更是思绪如麻,看了看他与袁鸿的体型差距,内心又敬佩又同情。
众人语调奇妙:“早安——”
“早早早快下去吃饭!”高骊走到谢漆身边挡住他们奇妙的眼神,小心地半搂着谢漆肩膀往前走,低声咬耳朵:“身上还带着伤呢,大清早到门口来站岗做什么呀,谢小大人,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啊……”
谢漆窘迫不已,别开脸,打断道:“我闲着没事干,您别念了,我耳朵都叫殿下念怕了。”
高骊乐得不能自已,原本几人有说有笑地到楼梯口,刚想下楼梯时,却看到一楼的大堂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将士。
大堂中央的餐桌上,吴攸自己倒着一壶茶慢慢饮,身侧站着文武十六官员。
吴攸起身斯文地行过礼:“恭迎三殿下回宫。”
官兵齐声附和:“恭迎三殿下回朝!”
谢漆退出高骊的臂弯,绕到他身侧去,握着玄漆刀的掌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高骊平静地握住腰间宝刀的刀柄,走在前方不疾不徐地下楼。
他径直走到吴攸面前,垂眼俯视着看似弯腰行礼实则处处操控一切的吴攸,片刻后拉起他的胳膊令他站直。
“启程。”
九月初四,距离践祚大典只有五日,新君正式踏入宫城,于文武百官和诸皇孙贵族或真心或假意的簇拥之下,入主天泽宫。
*
高骊表面的镇定足足维持了四个时辰,直到傍晚被井然有序的大批美貌宫女迎进天泽宫,借口疲惫挥退所有宫人,躺上宽得空落落的龙榻后,全身的鸡皮疙瘩才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他一把抓过金黄色的被子盖在身上,手脚依然觉得冰凉无比,侧身时把被子盖到眼睛底下,透过金丝织就的纱帐,寻找归属般地盯着方才解下挂在不远处的传家宝刀。
自从东区进入西区,他与其他北境军便被迫分道,一路向西直抵晋宫城。进入宫城后,晌午举行了一次小型宫宴,因是朝堂官吏才能赴宴,谢漆并不能跟在他身边,一转眼便看不到他了。
两个皇子和一堆不认识的官员在宴席上不停地朝他致敬和说话,他对着觥筹交错和翩翩舞姬避之不及,一张脸绷紧如木头,不举杯回示也不动筷子,半个多时辰下来,恍如坐着行刑。
宫宴完便是被邀请坐上御驾,吴攸骑着马带着二十史官和三千禁卫军,慢悠悠地请他巡视这三宫六院,前朝后宫,这偌大的巍峨皇城。
他感觉自己是块遭虫蝇围攻的腐肉,无数苍蝇般的声音在耳畔环绕,耳边充斥着各种有关晋宫城的历史,建立岁月,历朝历代的皇帝名臣、后妃女官,各宫的兴衰荣辱,韩宋云狄门之后的满目疮痍,修建造补的用料……
他们向高骊描述出了一个屹立不倒的高大巨人,然而在高骊眼中,它更像是一个波澜壮阔的巍峨怪兽。
煎熬的环绕宫城游行之旅持续了一个下午,辇队最终停在皇帝的天泽宫,太阳将近下山,残阳如淬冰之血,高骊才得以木着脸走下御驾,结束初入宫城的千万无形枷锁。
此刻他躲在被窝里,巨大的空虚感兜头满面,谢漆不在的四个时辰中,他凛冽地感觉到,自己并不是被恭迎进来的,而是被流放进来的。
多繁华的一座城,多可怖的一口渊。
高骊又累又饿,出神之间,一不小心把手里抓着的锦被撕裂了,绵密的棉花泄出来,一缕黏在他鼻尖,惹得他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殿下还好吗?”
寝宫门外传来一道怜惜的温润声音,高骊猛然一震,鼻子都顾不上揉揉,拂开被子跳下龙榻,噔噔噔地便想要跑到门口去开门。
门外的人似乎也知晓了他的意图,又紧接着恭敬问道:“殿下可需要卑职服侍?”
“需要!”
“是,卑职进来了。”
两扇怪物的巨颚一样的寝宫门打开,一身藏蓝侍卫服的谢漆在门口先郑重行礼,而后抬腿迈进来,回身如拨花瓣拢回花蕊般关上了门。
再回身,高骊已经急慌慌地扑到他面前来,张口就想叫,谢漆眼疾手快地抬手捂住他嘴巴,带着他不住后退回寝宫深处。
谢漆示意门外有许多尚不知出处的耳目:“嘘——”
高骊此前的无助在看到他的一瞬间都烟消云散,甚至好笑地觉得眼下此情此景,谢漆好像一个雷厉风行的小寡妇跑来偷情。
退到角落后,谢漆才松开手,歉意地整整高骊的衣领,小声问他白天好不好。
高骊委屈地一把抱住他,忍不住在他耳边一个劲摇头乱蹭:“你去哪了啊?”
谢漆怜惜地拍拍他蝴蝶骨,心想白天乌泱泱的一群凶神,肯定把小狮子吓到了,身边没一个信任的认识的,就这样一口气被百千陌生人围着打量着,没有失控真是太厉害了。
他摸摸高骊的后颈:“对不住,刚回宫城有些繁琐手续没办好,让殿下担忧了。”
谢漆进入宫城后因为此前文清宫的腰牌被作废,险些被打发出去。好在之前为此做够了准备,从前述职时积攒了好些宫中的人脉,加上谢如月这几天在暗中的帮忙操持,上下左右一通周旋后,终于得以在内务署取得御前近侍的新腰牌。
现在他是名正言顺的高骊近侍了。
这受惊的大狮子怎么摩挲都哄不好,谢漆只好拉着他去坐下,瞟见龙榻上的锦被惨状时哭笑不得。
“您可真是破坏霸王。”
高骊害羞地揉揉鼻子,又想伸手去抱谢漆回回神,谢漆却抬手去解开他发冠,脸微烫,轻声道:“我想摸摸您的头发,好久没有摸了。”
高骊心中也似锦被一裂棉花柔软地到处爬,二话不说低下了头。
谢漆把他的发绳一圈圈地绕在五指之间,观看奇迹一样,看着他的头发炸开来,伸手抚摸时,两颗心都得到了踩在云端般的愉悦和放松。
谢漆边摸边问他今日的感想,高骊哼哼唧唧,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哪个面生的讨厌家伙的小报告,又紧张地问起谢漆以后会不会还和今天一样不能跟在他身边。
“不会,以后您出门,我都将随侍您左右。只是我并非宦官,不能那么贴身地近前,但只要您抬眼,我总在您不远处。”
谢漆一字一字答,手里拢着毛茸茸的柔软卷毛,捻伸拉直,松开复卷,循环往复后,感觉到高骊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
高骊抬眼来瞧他:“只要能时时刻刻见到你,我就……不那么慌了。”
第35章
只要长相见,我心遂有归。
谢漆听到高骊说出这样倚重的话语时,心中感动非凡,却又会去警惕反过来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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