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上午走的全部都是些儿郎,剩下来的通通是女郎。
不过,昨日身穿道服离去的梅之牧是个例外。
昨日,何家的女郎们看着梅之牧离去,资历稍深的人都想起了她当年第一次来何家时,也是穿着那身道服。
那年节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彼时梅念儿甚至还没进入东宫成为八年的太子妃。梅之牧那时随阿姊而来,年纪尚小,只是因沾染书卷太深太多,少年老成,似女道又似女学士,文雅如拙石。
当时她顺道慕名来拜访还没成为家主的何卓安,寒门少女与世家女宦坐谈一日,相见如故。
而后女郎们看着她们从交往甚密,到秉烛夜谈、分镯而佩、易簪相换,再到开始争吵、意见相歧、背道而驰,最后到决裂分离。
记忆好的女郎还记得,梅之牧四年前最后一次来拜访,来的时候穿的是初见的道服,走的时候穿的是何卓安的旧衣。
而一个月前,梅之牧再度出现时,身上就是那洗得发白的一身旧衣,四年了,不知是穿了多久,总而言之是旧得看不出布料的原本底色。
何卓安也根本没有认出来,拉着她的手回府时,踏上门槛便说要替她换几身新衣。
那两人之间,分不清到底是谁更念旧。
此刻何卓安自己一个人卧在寝屋中的太师椅。
四年前梅之牧离开,她将与梅之牧有关的东西全部摔了个粉碎;昨天她又走了,她倒是想搜出与她有关的东西来摔,可是除却手腕上一串耐摔的佛珠,再没有与她相关的东西留着了。
她只好安静地在寝屋里一个人呆着,思来想去,找出了当初梁家送来的一系列烟草,按照时间先后,一盒盒享用了。
梁家六年前才研制出这等享乐物,先在东边的旁支领土上试验,研制一成,便自觉来找何家,低声下气地想开路走商。
彼时她也不把这么个小玩意当回事,烟草算得上什么东西,上流的贵胄们要雅物,天南海北的珍奇都由何家牵线,她一声令下,一字传千里,要什么没有。
现在独坐时想用一些东西来消遣,可自己所拥有的都腻味了,想起之前用过烟草的人对此物的夸赞,便放下戒心,来尝个迟到的鲜。
从梅之牧开始走的那一刻,她翻出烟草来开始抽食,一夜半日过去,不曾入睡见梦,眼前却自有海市蜃楼的实境。
她手中持一杆雕花烟,看着火星在眼前一闪一灭,薄雾拂到眼前来,胸腔中弥漫飘飘欲仙的放松,脑海中轻描淡写地想起了无数业已遗忘的记忆,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生已经这样的漫长了。
长到即便眼下就死去,也不需要感到任何的可叹可惜。
她享用过人间数之不尽的荣华。
极东的何家开蚌村,每年下潜死几百来号人,开得杂珠百筐,莹润珍珠几壶,千里快马运来,最好的先过她的眼。
极北的何家采药村,每年攀岩绝壁摔死百来人,采得峭壁名药几十斤,千里快车送来,最好的先入她的腹。
她享受过十年俯视他人的成就感。
那些少年时期曾经看不起她的人,最后不是跪在她脚下,就是弯腰鞠躬将头弯进泥土里,任由她言笑晏晏地冷眼俯视。
便是如今的姜云渐,最初也未尝没有对她施以蔑视,但她从容不迫地用这十几年时间,把姜氏训成了最死心塌地的一条狗。
便是少女时期被幽帝以“貌若无盐”一句话而退婚约的耻辱,也早就在幽帝看似高高在上实则处处倚仗世家扶持的低头里消逝去了。七月七韩宋云狄门那一天的比翼楼,还是幽帝在私底下央求她出银钱,她张口施舍一个好字,才得以建起来的高楼。
她不似梁奇烽,梁奇烽能对昔年公主高幼岚泼面的一盏热茶耿耿于怀数十年,而她早就不在意了。
烟雾一口接着一口吐出,她在雾里看到了自己鲜花怒马的过往,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掠夺国中无数资产来豢养自家旁支,来扶助无数女郎,来实现自己凌驾千万人之上的痛快过往。
她又想到抱着梅之牧时,她在她耳边说的那一句叹息。
“我自私自利,不见天良,可憎可恨的卓安啊。”
一想到梅之牧,何卓安就没能忍住咳嗽出来,烟雾呛得胸腔充满烟花焚尽过后的灰烬味道。
视线穿过迷雾,看到枕榻上还维持着梅之牧走的模样,乱糟糟地卷成破烂的一团。梅之牧那身被撕裂的旧衣裳随意地堆在床角,完好时寡淡陈旧得像僧衣,撕碎后才有了几分潇洒的旷达。
梅之牧走时只能去拣她的衣裳蔽体,找来找去,无奈地叹息都是华服,不如赤足赤身走出去算了。
她嫌她事还是这么多,爬起来去开密室,翻出压箱底的一身旧道服,是梅之牧四年前撂狠话诀别那夜后留下的,走得匆忙,不知有意无意留下,总之还在,现在重见天日。
“这不是也撕碎了?”梅之牧接过旧道服时展开看看,准确地抚上记忆中撕裂的开线处,摸到了肉眼看不见的补丁和针线。
她不答,看她神情没什么波澜地穿回旧衣,心想这回撕碎的衣裳就不用补了,没那必要。
梅之牧要走,她指向密室内的私账冷声:“也带上那册子,算是嫖你的定金。光带着何家十三州旁支的烂账去检举我有什么用,最有用的还得是我自己的账。”
梅之牧泰然自若:“这么久才付定金,换做是一纸雪利银的账单,得赔到倾家荡产吧。”
她冷笑道:“这会不正在倾家荡产么,差不远了。”
“差得远,取自国中还国中,却不是还我的。”梅之牧认真地把私账取来,看也没看便往袖中卷,随意道:“我还是让白嫖了。”
她原想要让梅之牧难堪,结果转了一圈还是自己难堪,懊悔想着,跟她做什么都行,为何偏要和她做口舌之争。
梅之牧说话间找到把剪子来,走来摩挲她柔顺的乱发。
她冷喝一声作甚,便见梅之牧剪去了一缕青丝,老神在在道:“这才是我应得的嫖。资。”
一时无言以对。
见她真的将走,又忍不住冷笑:“这回怎么不说一番动听的决裂话了?说说。”
“想听?”梅之牧打开了门,冷风吹肩上半短不长的发,明明她年岁比自己小,却早早生了银丝华发,“不说。”
梅之牧迈开一条腿往外走,她叫住她怒喝:“凭什么不说?”
“凭我们和好了。”
她就那么随意懒散地说了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了。
还是走了。
为了送我去死而走了。
何卓安一边想一边敲掉烟杆的灰烬,想到天与地,日与夜,聚与离,荣与贵……想到梅之牧的头发,兜来转去地觉得吃亏了,也该剪她几缕的。
也许那样下到地府去时,阎王询问婚配与否,也能答出个所以然来。
正此时,寝屋的门被敲了,门外传来微哑的声线:“在下御前侍卫谢漆,叨扰了。”
看似礼貌地打过招呼后,门被踹开了。何卓安镇定自若地继续抽烟,抬眼看看来的是哪个人形的阎王。
却是个形貌昳丽的生面孔。
*
谢漆稳住了高骊,找了何家府上瑟瑟发抖的婢女,客客气气地询问了何卓安的所在,随后一路找到这寝屋来。
怕高骊再出什么事情,于是他在前面先开门,一推开门就嗅到屋里充斥着那股子令人发寒发厌的烟雾,当即沉着脸反手把高骊推远:“别靠近这里!里面全是烟草!”
高骊直接被他推到了阶下,打了好几个趔趄,赶紧一手捂住自己鼻子,一手举起示意投降,瓮声瓮气地同他说话:“你也下来!别被那劳什子沾到了!”
谢漆在衣服夹层里面到处翻找,不一会儿找出一块浸润了药汁的面纱,三两下绑在脸上,朝高骊竖了个大拇指:“我装备多,不怕沾染,你有前科,不许靠近,等我说你能进你才能进来哦。”
高骊:“……好吧。”
谢漆这才转身踏进屋中,一进去就看到坐在太师椅上,穿着一身齐整的朝服,却披头散发的何卓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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