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高座上往下看时,朝堂里站着一群无头有眼身,十分猎奇。
他想这或许是心底深处的恐惧浮出水面,本能觉得到处充斥着无数双居心叵测的眼睛。
高骊不知道谢漆眼里是什么样的幻觉,他们现在都陷在自己的世间里浮沉,好在都能蹦能跳,可以拥抱扣手走过去。
他现在的状态并不适合太长久地浸润在生杀予夺的朝会里,坚持上早朝是给唐维和北境军乃至无数潜在的支持者做台前的支撑,他活着,北境军和内阁背后的寒门就有底气。
早朝结束后,高骊抖一抖满耳朵听到的朝务,照旧要早退,结果没走出多远,被吴攸追上来商量一件事,那就是让他把守在宫门外的北境军撤了。
自慈寿宫事出,北境军便分兵两路去围梁府和围宫门,说不过就干,干得过就杀,十足的塞外野蛮气息。现在梁奇烽低了头,北境军对梁府的围攻已经撤下了,但是另外一波人由张辽带队仍在宫门口把守。
那些北境军个个人高马大,其中有不少和高骊一样,身上混着些异族血统。朝臣们每天从宫门进出都要在那些北境军鹰隼般的眼神下,个个都有些头皮发麻。
吴攸不想在兵马上伤和气,先和唐维说过了北境军威慑的问题,唐维先是打圆场:“宰相说得对,是北境军护主心切,关心则乱办出不妥当的行经。不过,到底只有小一千人,若说能威慑那倒不至于吧?宫中禁卫军是这数目的好几倍。”
然而事实情况是北境军几乎都以一当十,战斗力均值是禁卫军的数倍,还个个长着凶相,压迫感十分惊人。
吴攸再三坚持,唐维索性摆出了严肃的样子到宫门处和张辽交涉,义正言辞地让他把北境军撤下,结果张辽一脸更严肃地指着在半空中一遍遍巡视的海东青,回答皇帝陛下不让他们撤,他们就会在这里一直守下去,若有其他军种过来驱赶,北境军便将此视为对皇帝陛下安危的威胁,以刀还刀,以战止戈。
张辽态度强硬,唐维左右推诿,吴攸便来找高骊直言。
自慈寿宫出事,高骊就不曾在私底下单独见任何朝臣,就像谢漆对人有保持三尺距离的警惕一样,他也有。
高骊让吴攸停在他三步外,身后不远是宫人和禁卫军,言简意赅:“不撤。”
他看到吴攸那双悬浮在脖子上的眼睛流露出一点狠色,但他耳朵里听到吴攸的声音仍然是彬彬有礼的,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从各个方面长篇大论地来规劝他,并保证梁太妃一事纯属意外,禁卫军绝对能保护好他的安危。
“晚了。”高骊吐出一口寒天里的热气,看着那团团白雾消失在空气中,“宰相,朕已中毒,此毒一日不剔除,北境军一日不撤退,多说无益。你若是真有意见,发动逼宫也行,调动兵部开战也好,北境军就在这里等着,待杀干净,重回北境就是了。”
吴攸那双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片刻没有声音,高骊便想走了。
隔着距离擦肩而过时,吴攸抬手制止其他宫人接近,站在宽阔宫道上看似恭敬实则狂狷地低声询问:“重开审刑署,陛下是听了谁的谏言?”
高骊停下脚步,反问:“梁太妃藏原烟在宫中,宰相是听了谁的献计?”
吴攸冷然:“此事与臣无关。”
高骊侧首看了一眼他那双冷冷的眼睛:“此事永无休止。审刑署既开,不杀尽负罪者,朕决不罢休。”
高骊走过他身边,平心静气:“御书房和内阁还需要宰相摄政,回去吧。”
而后他回头冲那些停在距离之外的宫人怒吼:“身在曹营心在汉吗?跟上!”
宫人们连忙快步跟上,走得快仍不敢喘气。
隅中时分他赶回了慈寿宫,人前人后两副面孔,一进去身上的戾气便消失殆尽,张口就喊谢漆漆。
庭院里传来了神医中气十足的声音:“你谢漆漆又跑到屋顶上去了!一小会功夫又要把这里拆了!”
高骊把冠冕一丢连忙快步跑上去,眼下他需要谢漆做药引,谢漆也需要他做药引。谢漆不认人,刚醒的时候面无表情地大闹天宫,慈寿宫的瓦片几乎都被他抠下来了,抠得指甲都破了。其他人都不敢靠近他,高骊顶着破相的风险一遍遍扑过去,仗着力气大把他抱下来。也不知道谢漆是被他的犟劲儿惊到了,还是掂量了一下力量悬殊被他的力气折服了,折腾两天后只对他不抗拒。
高骊跑到庭院里一看,只见地上遍布瓦片的遗体,神医正抱手站在庭院里,指挥一个步伐不稳的生面孔拿着长竹竿去戳屋顶上左闪右避的人。
竹竿戳不到谢漆,他正面无表情地飞快揭瓦。
高骊看了一眼满地狼藉,上前去先把长竹竿拦下:“不许拿这东西碰他,退下!”
拿着长竹竿的是个脸上有青肿的小青年,如果高骊能看到他的脸而不是只能看到一双瞪在空中的眼睛的话,他大抵会认出这个人,当初他在东区的玉龙台见过,眼前人正是自称为谢漆同门师弟的青坤。
“是。卑职没有以竿碰他。”青坤扯了扯嘴角,“和他闹着玩呢。”
高骊一下子皱眉,懒得跟这陌生人掰扯,转身便朝趴在屋顶上的谢漆挥手:“谢漆漆!屋顶上风大,不要冻着了,先下来好不好?到点了,待会我们可以吃午饭了。”
青坤闷闷不乐地看着屋顶上躲起来只剩半道脊线的身影,他之前就按照谢漆的吩咐,大理寺里的梅之牧确实假死,让人背出来时,他半道上前去抢人送到烛梦楼去。那夜正是谢漆的生辰夜,他与那个身手极其厉害的人对上了,也明白了谢漆当初为什么和他说,只要一对上就能从身法刀法认出对方是什么身份。
那分明是霜刃阁出来的影奴。当今在世的影奴能比他厉害出一截的除了谢漆,也只有另外一个玄级影奴张忘了。
张忘没死,而且很可能就在吴攸手底下办事,这可是一个大讯息,内里不知牵扯到多少纷繁的冗杂信息。
是以他想通这一点之后,紧赶慢赶地把因为和张忘交手而受的伤养好,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找谢漆,结果却得知他中了毒,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一时心中多少痛惜痛恨数不胜数。
这一个上午,谢漆就跟一只矫健的猎豹一样到处乱窜,青坤如今受了伤,脚步还有些虚浮,虽然跟不上他的步伐,但也能辨认出谢漆因为受了伤之后武功退化了不少。
询问了神医他的近况之后,心里更复杂了。
眼下高骊回来了,他倒要看看这皇帝是怎么让完全失去记忆,还转变了性情的师哥下来。
结果他就看到高骊蹲在下面温声软语地哄了好一阵子,谢漆就屁颠屁颠地从檐角跑出来,三两步跳下来,围着高骊摇头晃脑地转圈了。
青坤一整个不理解。
为什么?
为啥啊??
按照神医所说,师哥现在活在幻觉当中,甚至很可能把自己当做某种小动物了,完全变成另一个存在了,可他为什么偏偏就还能记住高骊?
记住就算了,为什么对其他人都面无表情,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冰冰,为什么一对上高骊,却可以露出那么纯洁无辜的热诚眼神啊?
高骊隐约感觉到了身后不远处传来的怨念,但他实在没空理会那些多余的人,眼里只看着谢漆摇头晃脑地过来,围着他这里嗅嗅那里嗅嗅的。
他看着谢漆有些紧张:“怎么样?嗅出什么了?我还是那个我吗?”
谢漆煞有其事地耸耸鼻尖,明亮的眼睛看得高骊愈发紧张无措,最后才闹着玩似地举起两只手一握一放,虽然嘴巴没动,但眼里写着含笑的“喵呜”。
高骊心房被击中,伸手把他两只手握住包在掌心里搓热:“谢漆漆,天越来越冷,你穿得太单薄了,你的手都冻白了,我带你回屋里去烤烤炉子,不跑了好不好?”
谢漆没有把手抽出来,在原地小碎步踏地,演技十足的脸写着“不,我不,我已经在跑了”。
高骊看出他在逗自己玩,放下心来牵着他回屋里,谢漆手安分,脚不安分,一直在他旁边踢踢踏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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