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谢漆把破军炮裹回光滑的缎布,交给方师父时还是有些不放心:“让人先小心地看看就行,这东西看起来复杂,别把自己炸了。”
方师父搓了把布满厚茧的手接过,说话有些不利索:“我感觉像接过了一把火星子,烫得慌!”
这就是晋国让狄族匍匐之物,让云国暂时忌惮着不愿正面交锋的威胁。吴家手握着研制它的枢机楼,就像手扼朝堂咽喉,剩下的四大世家哪怕联手也还是要对他礼让三分。
结果现在霜刃阁撸起袖子就想也搞出来。
搞出来了居然还能自己用。不像从前献人如献贡品那样向世家上供。
方师父手热得发抖,谢漆忽然伸手来抓住他,苍白单薄的病态美手和粗糙黄皱的厚实短手形成了极具冲击力的对比,冰冷的手温也冻得方师父心神一凛,一身血气似乎瞬间被谢漆单手压下了。
谢漆缓声:“只是先试试,您不用想得太长远复杂。”
方师父抖抖自己激动过度的神经,应了声是,把亢奋转移到简单的吃喝上去,大笑道:“阁主,一连埋伏了一个月,还累得你还破相了,今天宰几头牛羊鸡鹅不过分吧?”
谢漆又去揉后颈,抬头看天花板,心里的算盘噼里啪啦算着账本:“霜刃阁再挥霍下去迟早吃空家底。”
方师父做单边扩胸运动:“酒是一定要喝的!”
方贝贝活动手腕,好奇:“为什么这么说,我们是没钱了吗?”
谢漆把手贴在后颈上取暖,愁得面无表情。
杨无帆在位时私底下给他攒了不少家底,白涌山也有隶属霜刃阁的五千亩地,好好经营起来日后大可以维持阁里的运转。
只是谢漆接手后才发现要维持霜刃阁的用度很麻烦,从养人到练人居然是最少的开销,无底洞的是全体影奴的兵器配备和医药救治,更别提霜刃阁之外还有一个搜刮四方讯息的附属网罗阁。
无怪乎从前历代七大世家打开钱囊赡养他们,以此为最简单粗暴,有力深刻的奴役理由。
谢漆垂下手活动五指,想着想着便笑了,开玩笑道:“吴郭两家已开始断开对霜刃阁的供给,剩下的梁韩姜也是迟早的,我看我们到时把铺盖一卷就去种地吧。”
方贝贝居然煞有其事地当真了,掰着手指给自己分配活:“可以啊,正好我还欠着许先生一亩地的活,到时我在阁里种个九亩好了,再去帮先生一亩,凑个整数刚好。”
谢漆听得糟心,嘴上只能哈哈两声:“真厉害,牛都没有你能干。”
他让这活宝师徒回去料理自己在昨晚受的伤,方师父带好破军炮先乐颠颠地去办事,方贝贝则不肯走,说是要先看他伤势如何。
谢漆关闭深堂大门,打了水拎出药篓子,示意他坐围炉对面:“行啊,你坐,我也看看我们贝贝哥怎么样。”
说着谢漆解开腰带,显出冷白的上半身,连旧疤都是更浅的惨白色。身上的几处烟毒青斑还在,如今烟毒发作的间隔时间拉长成二十五天,不发作便不太影响日常。
昨夜受的皮外伤都控制在左半边,流畅的肌肉线条被血糊了一半,他浸湿热毛巾平静地擦下凝固的血痂,右臂上青筋和鸡皮疙瘩都尤其清晰。
方贝贝也打好了热水坐在另一边,见他那样忍不住啧啧两声:“还好你现在不是在天泽宫,烟毒加流血,让皇帝陛下看见了非得心疼到撅过去。”
谢漆听了手上力道更暴力,擦刮完血痂先抹层药酒,指节微微痉挛地和方贝贝说话:“想回长洛就直说。”
方贝贝正骨的手一顿,牙疼地抬头:“你又看出来了?”
谢漆凑近炉子烤烤身上的冷汗,抬眼瞥了方贝贝一眼:“我又不是瞎子……你后背是什么鬼?!”
谢漆看到了方贝贝后背大片的深色灼痕,太阳穴青筋笃笃地被震惊到了。
方贝贝大方地背过身去让他看仔细:“就是去年韩宋云狄门之夜受的啊,宫梁的柱子倒下来,压我背上了。这有什么,反正都好透了,我今年一回阁里定期都去泡热泉,伤疤颜色都淡了,都养得好回来了。”
谢漆仍是被那触目惊心的疤晃得片刻失声:“就为保护那高沅?”
他算是理解了方师父为什么迟迟拖延方贝贝离开的时限,每次提起都用养伤的理由按下。
“那是主子嘛,都习惯了。”方贝贝洗洗手处理些叠在旧疤上的新外伤,“我还真有点想他了,不知道他烟毒治好之后是什么样,我虽然怕他,可他那张脸长得真是很好,唉我一看就心情变好。”
“我一听这名字就想杀了他。”谢漆冷冷地把药按在创口上,痛觉一瞬直达脑海,刺出许多直觉不愉快的记忆片段。
方贝贝挠挠头干笑两声:“别别别啊阁主,你多念念陛下的名字,心里就岁月静好了。”
谢漆沉默地缠上绷带,失忆带给他的好处便是不易意气用事,沉寂片刻便又恢复局外人的视野,他处理好外伤披上黑衣烤手:“快了。九王年底肯定会加以封地冠封号,最迟到那时,你还是得回去,阁老再想拖也不行。”
方贝贝点头,处理伤口的速度瞬间快了起来,麻利地把绷带缠好就收拾着溜走:“好!得了你回答我就放心了,你这里实在是太热了,我要吃饭去了,告辞!”
谢漆看着围炉里的火光沉思。
他分明还是觉得冷。
*
诚如谢漆预测,十二月初,梁奇烽就将欲加高沅封号的密信交给了高骊。
高骊彼时正在东区的演武台和秦箸等武将细说北境的全方面局势,信件拿到手上时翻开看了几眼,梁奇烽愿以全力支持他建立起来的北境军回防北境,取代吴攸的西境军,交易是替高沅谋求封号,正式借亲王身份进朝堂。
高骊把信放在火烛上烧了,和面前一列面容坚毅的武将提了个醒:“记得提早安顿家人,今年你们无法相聚着过年。”
武将们脸上没有犹豫,回以斩钉截铁的是。
高骊离开东区时正下着大雪,伪装成宦官的高个影奴在一旁执伞,但还是比他矮了一截。近来出宫窥伺的视线比以往少了许多,他知道是因霜刃阁把云国不少暗桩钉进地下了。
高骊看了伞外的大雪一眼,没头没脑地朝那影奴说:“你们阁主生辰快到了。”
影奴懵了一下,又听见他说:“他现在需要什么呢?”
影奴懵了又懵;“……属下问问?”
于是一封“陛下询问阁主需要什么生辰礼物”的信笺送到了谢漆的案头。
谢漆看到信笺时也懵了好一会,恍然想起自己生辰在十二日,确实很快就到了。
他客气地回信:“陛下生辰时臣未有所赠,无颜向陛下索一物。”
来信迅速送过来了,这回有两封,第一封是影奴言简意赅的观察与记录:“陛下见阁主信潸然泪下,称阁主与陛下生分。”
第二封是那位皇帝陛下亲手写的,这还是谢漆头一遭收到那人的信,之前多是收到口述或转述,也不知道怎么这回憋不住送了这么厚的一封信。谢漆拆信笺时忐忑不安,生怕来告知什么,谁知道……信上全是可以称之为啰哩巴嗦的东西。
他看着第一张信纸上满满载载的“老婆”和“我好想你”云云,足足愣了小半时辰,过后才揉揉眼角和拍拍鸡皮疙瘩,展开第二张信纸看。
经过了头一张大信纸的纸上发疯,第二张信纸的笔迹和内容显得正常了不少,但是笔触黏黏糊糊,谢漆无声地默念着,唇齿也觉得腻腻歪歪。
“我与漆漆分离长有十月,徒以画像解相思,着实难熬。一日想见漆漆三百遍,不能不知如何苟活,然而纵使难熬至此也仍撑至今日,当真奇迹。”
“有邪人知我悦你,派长相肖你几分之人进宫,常令我火冒三丈,实在可恨。欲杀人时每每回望当日你于何府温声劝我,于是弃刀闷睡。”
“我睡之孤枕十月!噩梦美梦皆是你,醒了不见你在臂弯,还不如再倒头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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