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师父这才放心:“是。”
谢漆又嘱咐:“常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相信两位在外能有最好的局势判断,只有一句话不吐不快,战事未平,切莫自轻其身,你们是霜刃阁最宝贵的战力,是我们这一代影奴共同的师父,请务必保全性命,留命回故乡。”
谢漆怕他们在执行任务时动不动就想和敌人同归于尽。
罗师父不好说,他和方师父在霜刃阁相处的时间不短,有时总能在老头身上感觉到几分自罪的低沉。
老头年轻时也许杀了不少不该杀的人,那些罪恶感浸到骨子里,即便他退居霜刃阁避世,也时常无法破除阴影。
自认罪孽满身的人,现在到了战场上,总有股豁出去的求死劲,仿佛恨不得牺牲在国之大义里,好以正死赎反罪。
两个阁老都听明白了,罗师父脸上闪过窘迫,方师父嘻嘻哈哈地反过来嘱咐谢漆:“阁主也是,千万保重自己,我们俩都走之后,陛下和将军们的守卫怕是得你亲自负责,神医常念叨你的身体好比打补丁的窟窿衣裳,你要是不慎一命呜呼了,霜刃阁那么多小孩怎么办?”
谢漆笑笑着点头:“您说的我记着。”
万事交代完毕后,天光大亮,谢漆吃完早饭正想折回去找高骊,方师父又单独找他说话。
谢漆难得在老头脸上看到这么复杂凝重的表情,轻咳着正色:“阁老,你不是要跟我交代后事吧,别,你千万别存着这心,有什么话回去和你的贝贝亲自说。”
方师父笑了,又沉吟了好一会,才低声开口:“谢漆,你现在仍是记忆不全的状态,对吗?烟毒未除,你的记忆就不好恢复。”
“怎么说到这个?”
方师父语速缓慢:“你师父陪你解毒的那半年里,他和你说过不少事情,但那些你现在记不起来,也许这辈子都回想不起,那也不算是坏事,没有杂事缠身,活得模糊点也是自在的。”
谢漆皱紧了眉。
“无帆他……他或许挺自私的,可他又比我们都无奈和煎熬。你来日要是恢复了记忆,别太怨恨他,实在是,命一字把他绊得死死的。”
方师父声音有些沙哑:“他把该说的都和你说完,然后看着你失忆,就那么油尽灯枯,带着一身秘密埋进地下了。他有三分心希望你来日剔尽余毒想起一切,可他也有七分心希望你平平安安,不受过去纷扰,就当一个不为过去牵累的好儿郎。”
方师父能共情到杨无帆为人师父的纠结,他不确定谢漆能不能体会,抬手抓着发髻虚虚地挠了几把:“总而言之,我把我所知道的杨无帆,幽帝高子固,还有你,我把一切都写在绢布上,楔在霜刃阁深堂的房梁上,来日你要是想知道一些深恶痛绝的真相,你就去找那块绢布。如果安于现状,那就不要搭理。”
谢漆沉默,方师父很快又恢复成平日里乐呵呵的模样:“人老了就是左右摇摆,阁主,我刚说了一通,你也大可当做老人家的无病呻吟,别往心里去啊。”
谢漆摇摇头:“您这还是在交代后事,我不喜欢听。我不好罚您什么,但我来日回长洛要欺负贝贝,您要想着阻止我,不然自己的宝贝徒弟就要被外人骑在头上作威作福了。”
方师父笑了两声:“你和小贝情同手足,也不算外人。”
“我说许开仁呢。”
方师父顿时不痛快起来,尽是一副自己的白菜被人拱了的气闷样。
他挥挥手,念叨着“不中留”的碎碎念走了。
*
谢漆没料到方师父会对他说那样的话,听起来就好像他的师父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一样。
日头正好,他跃上屋顶,背对东面眺望长洛的方向久久出神。
直到屋顶突如其来的震动迫使他回神,他皱着眉抓住一角飞檐,下意识地回头望,忽然看到天边出现一个小黑点,流星一样坠落而来。
谢漆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直到那流星在东城门前坠落,一霎那,大地像是被一拳撼动,发出轰隆一声痛呼。
谢漆瞳孔骤缩,眼前甚至看到了屋顶上被扬起的飞尘。
飞尘之间,东城门的城楼上竖起了刺眼的一整排赤旗。
“来袭”的讯号。
谢漆猛然感到血液逆流,他仰首急召苍鹰,满城影奴的黑鹰很快全部出现,雍城的街道上也迅速出现了飞奔的骑兵。
“云军来袭!雍城百姓立即从西门撤退!”
尖锐的咆哮好像闷雷一般轰炸,正是一日之计里的早晨,刚走出家门沐浴阳光的百姓们错愕地呆住,下一秒就尖叫着乱逃。
谢漆在人声、炮声的轰炸里飞奔向军务处,屋顶在不间断的轰击里余震,他掠过纷纷扬扬的灰尘,在满城嘈杂里跳下屋顶,落在刚踏出客栈大门的高骊面前。
与高骊一起出来的还有其他将领,吓得人瞬间按住刀鞘。
“谢阁主。”高骊一把握住他的手,当着所有人的面沉声地嘱咐,“朕去东门,你护送军师和邺王以及百姓从西门撤退。”
谢漆刚张口就又被他抢话了:“朕知道霜刃阁的鹰一直在前线盯着,云军的破军炮不可能越过苍鹰的监视,现在能轰击到城门口,只可能是他们用上了射程更远的新炮火。雍城剩下的破军炮已经全部推出,前线我们还能坚持,你们只管走,我们拖延够时间必定去和你们汇合。”
高骊盯着谢漆因飞奔而涌上血气的脸,在他背后,重甲士兵飞快地奔向东门的方向,沉重的脚步声和人们的心跳共振。
高骊很想用力地吻上他唇边的朱砂痣,但他面无表情地松开手:“走!”
将领们飞快地跟上他的背影,谢漆一个字都来不及说,只能抖着手做手势,召来一队影奴跟上去,代替他去护卫高骊。
高骊头也不回地上马,旁边的将领递过去他的兵器,三节扣在一起的长枪落入他手里,锵然一振,枪尖垂地。
漆黑的枪尖贴着地面划向东门。
第170章
东境的战报在六月初三传回长洛,晋军再度败退的消息令内阁陷入死寂。
“雍城被云军攻占了,晋军后退撤到了怀城。”桌面上铺着东境千里的地图,吴攸指完怀城的位置,指尖划到了濯河,“再退十一城,云国人就将压境濯河上。”
一干人脸色沉重地沉默,梁奇烽为首的议和派无话可说,比战况更让他头大的是高沅传回来的亲信:“沅与晋军共进退,胜则同凯旋,降则共殉国。”
梁奇烽一想到这话就想隔空打死高沅。
这种话怎么能出自他的口?他把这小外甥养了十几年,把他养成自私自利唯刑是趣的傻瓜,家在国前,梁先于高,什么狗屁仁义,臭小子什么时候被带偏的?最好是霜刃阁那群人逼迫他写的,如果真是高沅自己那么想的,梁奇烽只想再把烟草塞进他嘴里。
吴攸看了眼脸色漆黑的议和派,对他们缄默的缘由心知肚明,清清嗓子特地在众人面前提高沅,准备一顶道德高帽塞在高沅头上,夸他与晋军共进退,大肆吹捧他的大义,越说越把梁奇烽架在火上烤。
这是内阁第一次集体默认主战不主降的会议,吴攸顺利地再发布一次征兵帖和派输补给,国库已然掏空了,户部脸无血色地问:“宰相大人,是否再征税?”
吴攸看向梁奇烽:“再征国内不稳,暂且由豪族来担。兵马吴家出,粮草梁家出,梁尚书必然是支持邺王的大义的,是吧?”
梁奇烽眼角抽动两下,虽然明知如此,心里还是极不痛快起来,眼锋扫向对面的东宫一派:“那太子和韩尚书呢?”
韩志禺脸上现出窘迫来,韩家原本库司充裕,怎奈因舞弊案被套走了大批财物,他倒也想为了面子支援前线,正待开口,身边的高瑱却出了声:“韩不能与吴梁相比,孤愿效仿九弟,前往前线,为皇兄开路。”
顿时有一批官员阻拦:“殿下使不得!”
话不能说太明白,万一皇帝和邺王都在前线薨逝,长洛还有太子,国祚便还能顺延,即便东宫的声名不太好,到底还是高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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