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呢?”又一个同学扯了扯自己的袖子。
“抚松港没有人棉布,他们会给你一个银币的。”达扬说,“你看起来挺容易收买。”
那名同学切了一声,其他人则兴奋起来,拿出或者指出各种东西来让达扬对价,男孩也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夏拉已经把食物全吃完了在喝饮料,食堂其他地方不时有人朝这个角落看过来,最后终于有人问:“那我们最值钱的就是这个啰?”他拍着书包里的课本。
达扬张了张嘴,“不是。”
片刻之后,他把脖子里的红绳扯出来,红铜的坠子在末梢轻轻摇晃。
“最贵的是它。”
在周末傍晚到宵禁入睡的好几个钟点里,对还在适应新生活的孩子们来说,没有比供销商场更好的玩耍场所了。当然,他们的玩耍不是像过去生活里见到或者经历的那样,奔跑,喊叫,欺负捉弄比他们还要弱小的东西,商场里满是贵重物品,既不允许,他们也不敢在这儿胡闹,但是这里也有专门为他们准备的地方。
对孩子们来说,供销商场非常,非常地大,第一第二层全部打通,只有砖柱支撑着天花板,高大货架一排又一排地矗立在光洁的地板上,孩子们一进这儿就会自觉脱掉鞋子,赤脚走路。最开始是由老师带领,后来差不多是他们自动自发——因为除了教室,就只有这里有灯火点亮至入夜,而商场的儿童角其实比他们的教室还要大,有滑梯,矮秋千,攀爬墙,白沙池,各种玩具,以及成排的桌子和椅子,附近还有书架,架子里的书不是商品,他们可以自由取阅。
不是所有的学生都会到这里来,有人现在还是不太敢出门,何况宿舍的床铺也挺舒适的。即使他们这些孩子现在都在这里,这个角落也不显得拥挤,儿童角至今还没有坐满人的时候,他们这一批学生加起来不过一百多人,远远没有上日校和夜校的大人多。在这个既没有贫穷也没有饥饿的居住区,人们的生活似乎只有两件事,一是工作,二是学习。除了正在做“学生”这份工作的孩子们,其他人能够分给学习的时间不太多,而且他们也不是没有轻松的时候,上课和下课都能看到有不同的人在学校的操场上玩球竞赛,可是他们对待这件事的劲头和为此搞出来的花样真是让人目瞪口呆。
窗外的夜色渐渐深浓,还没有到宵禁的时候,夏拉放下笔往后看,已经有两个人在玩耍了,她大概是第三个完成作业的人,用酸痛的手指合上作业本,她悄悄地站起来,转身投入背后的玩具区,然后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加入了欢乐的行列。商场的人给他们送水的时候,只有三四个人还在桌子边上苦脸皱眉了。学生们纷纷拿出自己的杯子,等待商场的人为他们灌满,她们倒完水之后没有立即离开,有人坐到那些没完成作业的学生身边,有人半弯下腰跟其他人柔声说话,她们的身边很快围起了人。
学生们喜欢她们,因为这些女性体贴又耐心,可以指导他们完成作业,也会帮他们读他们不懂的书,在这些事情上做得和他们的老师一样。被带上白船来到居住地前,大多——几乎所有的学生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像“商场的人”,像老师,护士长,像在婴幼楼操作机器的人,还有其他许多,几乎所有人。
寒风吹过街道,离开商场的孩子们缩了一下脑袋,从温暖的地方到寒冷的地方就是这样,倒不是说他们已经变得多么娇贵。街灯的光芒照亮道路,他们向着学校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时,他们发现有一盏街灯灭了,道路的中间出现了一片完全的黑暗,校门就在前面不远。
他们走了过去,只是彼此靠得更紧密,夏拉的手几乎挨到了身边的人,她绊了一下,旁边的人拉了她一把,“有石头?”
“没有。”
夏拉抓着那个男孩的胳膊,小心地挪过了这片黑暗,虽然她和其他人打扫过这段路,知道这里没有泥坑,石头,污物和尸体,坚硬的路面上连颗大点儿的沙子都没有,这是她过去生活的印记。
被她抓住的男孩呼了一口气,看向天空。黑色的天空看不见星星,明天会下雨吗?还是会下雪?
奥比斯的抚松港从不下雪,这时候应该下了冬季的第一场雨,绵绵的雨水从屋顶落到街道上,汇聚成流,最终注入大海。冷雨带来寒冷和萧条,他远方的家人此时应当已经入眠,他们的梦里是否有他,和他的祝愿?
达扬不是奴隶之子,不是“耗子”,不是“多余的孩子”,他是一个中等商人家族的长子,记忆里几乎没有过穷困,饥饿和低贱——许多人最先学会,也是伴他们从生到死的一个词,抚松港的富裕繁荣远近闻名,但正如乔木必有落叶,抚松港是如此繁荣,所以它的下层渣滓也比其他地方更多。许多人从低贱中出生,在低贱中死去,如果没有白船的人,他的同学命运几乎全已注定。然而他也不比他们更好。被从成为雏妓的遭遇中解救时,他坚定地认为一切都是天杀的人贩子的错,他的家人肯定正在王城的各处焦急寻找他这个重要的长子,他甚至对“白船的人”感到怨恨,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在听完他的哭诉的第二天,船员把他带下了船,送到了临近父亲店铺的一条街道。
达扬飞奔回家,紧接着被驱魔一样赶了出来,他在地上翻滚哭叫,关于过去美好生活的一切都被棍棒敲打成碎片——他最先出生,被仔细对待,却并非是作为继承人期待,一个孩子刚刚降世,咒灵师便在婴儿背后镌刻图案,将缠绕家族的噩运霉灵封入幼小躯壳,十三岁前不可令之暴怒,更不可令之流血,一旦年满十三,就悄悄送走,令一无所知之人伤害他,恶灵便随之转移。
震惊,伤心,深入骨髓的痛苦,然后变成燃烧的火焰,他血流满面地趴在地上对他们恶毒诅咒,在晕眩中为他们惊慌失措的面孔感到快乐,直到白船的人再次把他带走。
他什么时候会回去呢?
他什么时候能回去呢?
赫曼也在想这个问题。他躺在床上,看着白色的天花板,路灯的微光映得室内朦朦胧胧,舍友的鼾声在回荡,但他不是因为这个睡不着。
冬季过去一半,他已经适应新生活,从开始的极度抗拒到如今的习以为常,他正在成熟,不仅仅是精神,他还长高了一些,手臂和大腿因为良好的饮食和锻炼变得强壮有力,虽然镜子里的他看起来还有些瘦,那是他的身体还在继续生长。他剪短了头发,学会了用钢笔写字,每天写工作笔记,和他用母语写成的日记本一起放在枕头下,从来没有其他人动过它们。
他的外表还看得出来过去的样子,内里却已今非昔比。本来他对成为农民的安排极度抗拒,如果能够选择,赫曼恐怕更愿意当一个力工,在他为了登上白船而学习的种种低等人技艺中,农艺是最简单也离他们的目标最远的,他不能容忍自己变成一个农奴,哪怕他们立即就让他成为那一队人的头领——他们先是干了三天活,第一天平整土地,第二天挖掘沟渠,第三天种树,三天后,赫曼所在的那支队伍被召集起来,管理他们的人要求他们选出自己的两名队长,那些监工指出了几个人选,命他们背对众人,然后其他人将坚果投入他们身后的大碗。赫曼既意外又不意外地成为副队长,与另一人共同管理麾下共三十二人。投票结束后,他们得到了一块牌子和一份文书,牌子上用本地人的文字写着“第十生产区第八生产队”,每个人将自己的身份铜牌作为印章在文书上记印,接着队长抓阄抓到一块土地,监工把这支队伍带过去,告诉他们那块宽广平坦,已经冒出绒绒青尖的熟地从今开始就是他们的口粮地,不过从得到这块份地起,居住地就不再无偿供给他们食物。
他们仍然可以去食堂吃饭,也可以自行去仓库领取每日口粮,只是从今起都将变成欠债;他们平整土地,挖掘沟渠,种树和修路依然能够得到报酬,然而报酬不能抵消债务——粮食只用粮食偿还;除了债务,土地前三年的产出无须缴税,种子、青苗、肥料和农具都可以用他们工作所得购买;他们必须遵从居住地的法律,不得杀人,不得强暴,不得偷窃,每支生产队都必须完成分派下来的学习任务,每人每月至少要上十五天夜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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