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们应做的。”亚尔斯兰说,他的语调平静,“不过,我有一句非常冒犯的话——您还有大约七年的寿命。”
塞力斯主教猛然抬头。
“您想要如何渡过余生?”那位强大又冷酷的阁下说。
莫里森甩着他的小书包,脚步轻快地走向招待所,门口的守卫递给他签到册,他抓着铅笔在那个本子上画了个圈,放下笔就跑进院子。“主教!”他高兴地呼唤着,跑过一个人身边,门是半开的,他却在推门前猛地停下脚步,既吃惊又困惑地回头,一个黑发的身影已经走出了门外。
“那个,是谁?”
“他是……新玛希城最强大的人。”塞力斯主教说,“也是这个王国,也许还是这个世界最强大的人之一。”
少年目瞪口呆。
然后他终于把那个背影同他伊尔叔叔最仰慕的那个传说人物对应了起来,虽然很多人都在很多地方见过他的身影,但他在新玛希城仍是个传说,至于在城市之外,有关于这位阁下的种种形象恐怕也已传遍布伯河沿岸的所有城市。因为他的年轻,他的强大,新玛希城的横空出世和对许多长久的“约定俗成”的秩序的严重破坏。他在新玛希城内时时隐匿着他的身形,在城市之外,他的影子在人们的意识中挡住了其下上千名开拓者的存在——然而那才是新玛希城的力量之源
少年仍不能理解这种一半有意一半无意塑造的赝像的意义,对这个艰苦地生活到今天才品尝到一点儿甜蜜滋味的孩子来说,伊尔叔叔的推崇,弱者对强者天然的渴慕,让他十分憾恨自己错过了直面这位“大人”的机会,塞力斯主教没有说那位阁下看上去就不太喜欢麻烦,而过于活泼的小孩子肯定是麻烦的一种……所以他捧出了那位阁下带来的礼物。
排除对那位阁下的一些个人感受,新玛希城这样一座已经看得到伟大之形的城市的最高管理者,一个广受尊崇和衷心追随的天赋者,不仅主动来探望一名狼狈的逃亡者,还带来了礼物……这是一件非常新奇的事。虽然他自到达这座城市后经历的新奇已有许多,但即使他足不出户,也能每一天都感觉到更多新鲜的东西,不管是窗户背后城市运行的景象,水杯里隔日更换的野花,送到门口的叫做“报纸”的印刷物,还是询问他要不要同他一起学习玛希城官方文字同语言的门卫……还有这个甜瓜。
少年差不多是在见到甜瓜的瞬间就遗忘了错过那位阁下的遗憾,他高高兴兴地,手舞足蹈地告诉塞力斯主教,这是多么珍贵的来自工业城的礼物,因为工业城在西方,所以它的名字叫做“西瓜”,是一种非常、非常、非常甜美,能让人从心底里高兴起来的水果。他在“学校”里吃到这个时候就想要给他带一块回来,可惜老师不让他们带回去,剩下的瓜皮也要收走,不过老师也告诉他们每个孩子和大人都是一定能吃到的。
“这可是一整个呀!”
所以他们一起把这个甜瓜吃掉了。然后少年在晚上闹起了肚子,塞力斯主教给他治疗了一下,立马就解决了他的问题。小孩子总是要为自己的贪心付出一点点代价……
自发光的灯火熄灭了。路灯的光从窗外照进来,少年的呼吸在隔壁逐渐变得平稳,塞力斯主教坐在床边,垂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新玛希城良好的食物,充足的休息和人们真诚的关心让他的身体迅速得到了恢复,毕竟他没有受过太多的折磨……但他不能一直待在这个招待所里。
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心伤没有恢复,那甚至不是能通过时间解决的问题,新玛希城的医者来为他检查身体时那担忧的眼神……他知道自己生存的欲望在一日日降低,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年可活,但哪怕死亡就在明日,他也会欣然拥抱……为何那位阁下要亲自来告诉他剩余的寿命?
他现在的身份有些模糊,既是投奔者,又是一位客人,所以他们没有将他安排到临时居住区去,而是在这个条件很好的地方渡过他的传染病观察期,明天是观察期的最后一天。他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在这座梦幻般的城市渡过剩下的岁月,还是回到奥森郡完成自己的命运?
也许在他人看来,后一个选择是完全不必考虑的,不仅因为奥森郡如今的穷困和混乱,也因为它曾给他带来的伤害,但是……为何伊尔·阿诺德同样曾经踏在幸福的门槛上,却仍然选择回去,去选择一个如此残酷的命运?因为,塞力斯主教想起他们在黑暗中交流的日子,因为每个人都有他的家乡……他们的身体能逃离那一处,可他们的灵魂永远有一部分会留在那儿……
他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可他仍然不得不去考虑自己的未来。
清凉的水风吹过凉棚,拉姆斯男爵也在面色严肃地思考着未来。水壶里的饮料随船摇晃着,呕吐声从船舷边传来,一排人趴在那儿,有气无力,浑身冒汗,活像被晾晒的沙鸡,拉姆斯男爵抬头看了他们一眼,露出一个短暂的嘲讽的笑。
卡斯波勇士,哈。
登船前,“外邦人”劝说他们先喝点药水,因为“船上的颠簸和马上不一样”,但卡斯波人的头儿拒绝了这份好意。
“卡斯波人为战斗而生。这对我们算不上考验。”
如今那位头领窝在椅子里,脸色苍白,说话无力,阿里克手里拿着药丸,关切地看着他:“你现在好一些了吗?”
对方闷闷地说:“好多了。”
“新玛希城已经不远了。”那个叫阿里克的男人说,“坚持住。”
头领咕哝了一声,阿里克走开了,去船舷边找那些沙鸡。
旁边有人用卡斯波语说:“我饿了。”
男爵转过头,看向这个饭桶。中等身材,眼皮总是耷拉着,随时都显得无精打采,腮帮子如今是鼓的,他正在嚼晕船的药丸,被酸得皱起了眉。看上去是个傻瓜,却是卡斯波人中最天才的斗士,男爵在他手下活不到第二个回合。
“你刚吃过午餐。”男爵说。
“我还可以吃。”阿坎说。
男爵翻了个白眼,“到了新玛希城,他们会让你吃个够。”
“卡斯波人不是饭桶。”阿坎说。
“但你是。”男爵说。
“那我就少吃点儿。”阿坎说。
你能做到才怪,男爵无趣地转过脸去。吵不起来,没意思,虽然吵起来了肯定是他会吃大亏,这个卡斯波人可不是好惹的……
白船平稳地逆流而上,烈日之下的两岸景色让人昏昏欲睡,差不多把午餐吐干净的卡斯波人一个接一个地回到凉棚下,一身的沮丧,这个时候,阿里克提着篮子从甲板下走了上来,篮子里是整齐排列的薄饼,一个个都被好好地卷了起来,又薄又韧的饼皮包裹着爽脆的蔬菜,当它被放到中间的桌子上,卡斯波人顿时全都复活了过来。
阿里克给每个人手上都发了一个,包括拉姆斯男爵,男爵问他:“阿里克,姑娘们呢?”
阿里克看了他一眼,“她们在做作业。”
“在船上?”
“在船上。”然后他转身走了。
男爵开始吃饼子。这个时候阿坎又说话了,“干嘛是他来干这些事,而不是女人们?”
“这船上没有你们的那种女人。”男爵一边吃一边说。
“因为没有那种女人,所以男人也能觉醒母亲的心灵吗?”阿坎问。
男爵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你的脑子究竟在想什么?”
“我在想……”阿坎慢吞吞地说,“异族人真是一群怪胎。”
“你才是怪胎。”
“他们是怪胎,”阿坎仍旧慢吞吞的,“卡斯波人才能活下去。”
“……没错。”男爵说。虽然卡斯波人也是一群怪胎……可那是因为他们生存的环境就那样,他们至少有一半的命不是自己的,所以剩下那一半要么活得行尸走肉,除了杀人什么都不感兴趣,要么活得着急忙慌,拼命去享受他们能得到的一切欢乐和苦痛,甚至有人喜欢用不那么毒的蝎子尾巴画纹身。但卡斯波人仍然可以变成普通人的样子,只要他们能摆脱那些蛛网般的命运,在一个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获得土地和家庭,他们就会变得既安静又老实,每天只操心早晚的伙食,和如何养育孩子。就像每一个普通的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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