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活物潜伏。
然后一道长梯从船边放下,有人从船上走了下来。
那艘船只在抚松港停泊三日后离去了,之后的半个月,与这艘相关的一切成为王公贵族到底层贱民共有的、极其热切的话题,船上的人在王都留下了他们的商品,却几乎没带走什么财富,他们将交易所得的金钱换成土地和商铺,临走时还带了一批奴隶,半个多月后,白船再度出现了。
依旧巨大,依旧彰显着非人的强大,但和上次不是同一条船。
这个事实……比白船本身更令人难以置信。
每一次白船到来,赫曼都会偷偷去码头,那座海船如此显著地立于港口,没有一个人的视线能避开它,也因此几乎所有的打量和打探都显得自然合理。出于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理,赫曼没有一次穿着正经贵族或者商人的装束,他买通了一个黑帮头目,把自己和侍从打扮成贫儿的模样,混进那些耗子群一样的乞儿穷鬼中,驱赶他们像海滩小蟹那样接近那艘船。最初他这么做只是因为这样不引人注意,不久之后,他因此获得了另一种好处。
船上的人对“耗子群”很友善,他们没有伤害,甚至也没有驱赶这些阴沟老鼠一样的少年,在最初有些混乱的接触后(一名短发的船员给了一个在地上捡拾麦粒的小孩食物,然后他——后来证实是她——被围起来了),他们像赫曼一样收买了码头上的一些活跃人物,让这些耗子成为他们小小的搬运工和信使,所有的酬劳都当场结算成食物和饮料,耗子们彼此检举谁在接到的任务中有不轨之举,被三人以上指认的倒霉鬼会被踢出去,告密者则能够获得更多更好的报酬,并能推荐他人加入队伍,虽然同时他们也背上了连带责任……
这又哪里像任何一种商人的作为?
赫曼迅速停止了他的伪装,那些人只要见到他,就能轻易发现他和耗子的区别,就像白银和沙子的不同,他回到家中,却不感觉失败,他的风闻录在这段时间飞速地增加张数,在夜晚灯下整理这些东西时,他的心中充满了无法抑制的好奇:这些海船究竟来自何方?他们尊崇的所谓“术师”究竟何人,为何在此前长久的岁月中不闻声名(虽然也许只是这个世界太过广大)?是谁,用什么方式制造了这些船只和那些商品(“火柴”,“瓷器”,各种廉价的水晶装饰)?这些船员看起来聪明、强壮、灵活,又如此地年轻,人种看起来又如此驳杂,是什么样的环境把他们训练和教育成这样的?他们属于“术师”,那么术师又属于谁,哪位王者或者哪个国度,更或者,那位术师自己就是一位统治者?那么,他推动这些航行和贸易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这些问题需要很长的时间来得到答案,可能有些答案会是致命的秘密,但——他现在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他有的不过是这个年纪应有的求知欲,又怎么会去刺探那些危险的东西呢?
数日后,他一如既往地在课室接受老师的教导,在他和其他子弟埋头阅读题目时,一阵尖锐啸叫从天上传来,孩子们抬起头来看向高窗外,连老师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阵极其响亮的爆响突然炸在众人耳畔,大家吓了一大跳,先是老师跑了出去,然后是少年们,他们跑下台阶,来到院子,尖啸还在一声接着另一声扎进人的脑袋,所有人紧张地看向晴朗的蓝天,清明的空气中,一个个细小得差点看不清的黑点从港口那边飞过来,向着似乎是某位侯爵宅邸的方向落下,爆出一团又一团大而闪亮的彩色火花。
惊恐的尖叫在府邸和府外的街道同样一阵接着一阵,少年们惊慌失措。
“那是法术?”
“怎么会有这么远的法术?”
“是大法师吗,还是法圣?”
“有敌人吗?是要战争了吗?”
不是战争,也不是法师,也许是法术,但不是由真正的天赋者发出的。在来往航行三次之后,白船终于接受了国王和贵族的暗示,邀请数位沉稳可靠的贵族踏上他们的浮动领土,一睹这令人惊叹的炼金造物的真容。那几位地位崇高,品质可信的贵族虽然受到了极大震撼,总体而言,参观的过程却还算得上平稳顺利,直到他们从迷宫般的船舱回到甲板上,一位伯爵问:“我看到你们的船头并未安装撞角,镂空的船舷看起来又极易被绳钩锁住,虽说你们的巨船确实令人望而生畏,但几年来我们也听过不少凶恶海盗的传说,巨财不仅会使人丧心病狂,也会将一团散沙凝聚成拳头,你们难道不应为此早作准备?”
“其实我们的术师不喜欢争斗,不过必要的自保手段,我们自然是有的。”白船的船长说。
接下来他就向贵族们展示了这种手段,具体动作不为人知,结果却众所周知,所有人都听到或者看到,同一时刻侯爵的府邸受到了可怕的袭击,虽然除了仆人间的踩踏和贵人的惊厥并无其他损失,可是谁能知道那些人是否保留了更可怕的手段来对付他们的敌人?面色发白的贵族们离开了白船,还带上了一大串额外的礼物——十几个被绑在一块的夜行刺客。
没有人知道这些刺客后来去了哪里,当探听了一整天消息的赫曼回到自己的住所时,发现他的卧室大门敞开,一名中年人坐在他的书桌边,桌面放着一叠羊皮纸,他的风闻录。
“伯爵大人……”赫曼喃喃。
“我看过了。”他的伯父用一句话解释了所有,“你是个聪明得出人意料的孩子,我很惊讶,过去的我居然没有发现这一事实。”
赫曼垂手低头,谦恭谨逊。
“你可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伯爵问道,然后他告诉赫曼,深受国王宠信的侯爵大胆地向白船派出了刺探者,不仅徒劳无功,还遭到了羞辱式的报复。事情将被掩盖过去,因为王国既不能停止和这些居心叵测的的异国人的贸易——无数商人正在为神奇又精美,同时堪称廉价的大量商品血蛭般赶来,在异国人和那些商人身上,不论其他收益,仅过路费和交易税就令人头晕目眩,也不能停止异国人对王国土地的收购——目前大都是些偏僻,荒凉,不值一看的贫瘠田地,水沟,荒山野岭之类,没有人想看到异国人带着他们赚取的巨额财富离去,那是在对王国放血……
“所以这是一项对王国至关重要,几乎能决定所有人未来的使命,”伯爵说,“你可愿意为了王国的安危,家族的未来,做一个忍辱负重之人,用你的聪明和敏锐为我们取得情报?”
他看着赫曼,“只要你能归来,我就将你列为第二顺位继承人,国王也将对你授予爵位。”
“为什么不是第一顺位?”
“那是为了你好,孩子。”伯爵说,“会问出这种问题,说明你的学习还不够,看来我需要亲自对你教导一段时间。”
夏拉是个女孩,母亲在她还未记事的时候就已病死,身为码头苦力的父亲娶不起第二个老婆,何况他也完全没有这个打算。夏拉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更遑论“教育”、“未来”和“荣耀”一类的字眼,十岁之前,她是码头上四处蹿行的耗子之一,侥幸未得大病地活了下来,并且牙齿没有损伤太明显——她害怕和躲避绝大多数争斗,虽然撞不上什么“好运气”,却也尽可能地保护了自己瘦小的躯体,十岁之后她的父亲开始对她履行职责,她开始有规律地获得食物,不再饥饿地去郊外剥食嫩枝,她的头发不再像块毡布,隔一段时间擦拭手脸,她的父亲以一只野兔作为报酬,使她得以和邻居的女人学习浆洗、缝补衣物,烹煮食物和看顾家禽等等,每日邻居和家中的家务完成后,她不仅在深夜有家可归,还能在火堆前铺一张浸满油泥的粗麻垫布,获得安稳甜美的睡眠。
父亲有时也会抚摸她的头发和肩膀,,面带笑容称赞她是个好女儿,所以以后也一定要做他的好妻子,决不能像她那个可恶的母亲,他不仅愿意娶她,还为她看病付出了足足十个钱,她居然只活了三年,连个有用的儿子都没有生下来——不过在成为妻子之前,她还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替母亲补偿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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