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每次懊悔都不会太久,因为他实在没有那么多的时间,首先他还得学习,一些实践他可以不必参与,日常学业却不能打一点折扣;其次,他得回信。不必全部回复,但哪怕只去反驳三四人的观点,也足够占据赫曼的大部分空闲了,何况那些被他反驳的人还会继续写信来同他辩论,有些信件第二天就能送到他的面前,毕竟工业城的交通很便捷,有些因为寄信人身处别的正在建设的城市,来得慢很多,但语气更严肃,内容更有条理,并伴有许多充满说服力的实例;其次,《学习报》三日一期,最少三期日程内他要交出下一篇文章。在提笔前,赫曼觉得心中有无数话语要像泉水一样喷涌,在落纸后,他又总是感到穷人搜刮锅底一样的窘迫,最初那些豪迈的理想得不到足够的信心滋养,越来越萎缩,已经在精神的角落奄奄一息,而每当赫曼脑力贫瘠,那些信件,那些同样刊载在报纸上的“异端邪说”就会对他的心灵趁虚而入。
他想要固守的那些观念在宗教和王权共同统治的旧世界里是能够自圆其说的,但在术师为人们打开的这个新世界里,几乎没有一条能让人心悦诚服地接受。在精神上,这里的人们既不承认自己生负罪孽,否认有一个全然超脱的全能存在(“术师说他认为没有,那就是没有”),也不接受任何的血脉学说,他们嘲讽国王最重要的器官不是大脑而是“那根能立起来就行的玩意儿”;在物质上,在工业城和工业联盟这样动力澎湃的庞然大物面前,所有“不合常理”“不是正途”“不可长久”的论述都是虚弱的自我欺瞒。因为他写作的需要,联盟人给赫曼提供了一些书本和课堂上没有的数据,并允许他亲身去验证某些资料的真实。赫曼可以不相信联盟人的话语,却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许多事物常因未知而可怕,工业联盟却让人越了解越觉得可怕。
这样多的粮食,和这样多的钢铁……哪一个普通人站在那群山般的仓库前不会颤抖呢?倘若不是理智仍存,赫曼简直要质问那带他来到这里的联盟人,他们如果不是想征服世界,为何要积累这样丧心病狂的力量?并且这力量还在无止境地增长!
因而他的文章越写越畏怯,越写越艰难。无论落在纸上的统治模型如何完美,思想只有通过物质的杠杆才能撬动世界,哪怕赫曼还能够反击联盟人明明是用“术师”取代了正信,却认为人的灵魂不需要非凡力量的支撑是自欺欺人,但他也不能够再说服自己,相信一个用“正确”方式治理的国家在任何一个地方能胜过如今的工业联盟。这种矛盾越来越多地体现在他的文字中,他的笔友感觉到了,更热情地在信中劝他放下成见,拥抱真理;奥比斯那些支持他的贵族也同样感觉到了,他们对他的不堪造就十分恼火,甚至派人去开拓支队的营地,通过无线电通讯将赫曼传过去无情斥责了一顿。再然后,他们告诉赫曼不必再写了,要他将“正信人”这个名字交给奥比斯真正有智慧的人,由他们来同联盟人战斗。
赫曼羞愧不已,但千斤重担被人接过,他又觉得轻松。然后他看着“真正的奥比斯人”一边抵抗工业联盟的经济和领土侵略,一边对抗他们的思想腐蚀,就像看着手握长枪的骑士对抗钢铁机械。
……如果我能去新玛希城,也许能得到一些问题的解答,和暂时的解脱。
赫曼想。
然后联盟人又问他:“你觉得做一个记录者如何?”
第378章 从鲸吞到蚕食
赫曼说:“好。”
他知道他们别有用心,但他不会有其他选择,他不能在田间或者在车间找到他想要的答案。即使学院的老师在课堂上热情地说技术改变未来,可是赫曼知道,如果他真的接受了联盟人的道路,甘心从头开始学习他们的知识和技术,哪怕联盟人高尚到愿意向他开放最高深的技艺,也不可能真正将他的国家从统治的危机中挽救出来,反而是他有可能慢慢变作一根钉子,一个齿轮,一块工业联盟所需的材料,慢慢融入这个结构复杂的巨大集体中去,从身到心转变成一个真正的联盟人。
他相信自己对奥比斯的感情,却更相信联盟人改变世界的力量。因为倘若不去思考那些令人痛苦的事,成为一个联盟人是多么地幸福!
竟有这样一个地方,人能没有任何负担地获取任何知识,和无数将这些知识转为具体现实的方法,对宇宙未知的探索同对世界的改造能够如此紧密地联系起来,构造出一个令人颤抖的新世界,而在这崭新的秩序王国中,又有那么多诚挚可靠的伙伴齐心向共同的目标前进。他们在做的事不仅他们自己认为是正确的,那些受益的旁人也认为他们是对的,因为他们言行合一,使得那句“工作是为了给最多的人生存的幸福”有强烈的说服人的力量。即使赫曼认为自己的国家被侵略了,也不能否认联盟人在奥比斯的作为客观上已经拯救了许多人,而那些人是在此之前他不曾正视过的。
而赋予了联盟人这种才能和道德的“术师”,他没有一座庙宇,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拥有他的偶像,因为他严厉地禁止人们将他神化,他总是以一个知性的青年的面目出现,在平常的场合同常人一起做确实的工作。这种自我降格的做法只是略微减少了他的神秘,却丝毫没有减少人们的爱戴,在人们眼中,他的没有神性便是最大的神性,那发自心底的感情同传道者用天国和地狱的意象打造的精神牢笼有天壤之别。赫曼越是想顽强地坚持某些东西,就越需要去了解这位黑发的异端神明,但了解得越多,他就越感挫败,也越发动摇。
他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工业联盟是术师的神域,完美又强大,而他离开自己的家园又已经很久,虽然他还不能现在回去,但一个正在被术师最宠爱的弟子改造的地区,他可以去。
不久之后,赫曼和无数的印刷资料一起上了船,将工业城和故国都留在身后。
对于他的选择,赫曼背后的奥比斯贵族几乎没有反应,首先,他们没有任何能力去影响“异乡人”的决定,其次——无论赫曼的家族对他投入了多少(实际上也没有多少),间谍身份败露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价值。收到赫曼的第一封信时,他们就十分吃惊异乡人竟然没有杀了这些他们派去潜伏者,反而在一段时间后允许他们进入自己的腹地学习,这种做法不是愚蠢就是有极大的自信,已经有无数事实证明异乡人绝不愚蠢,那么他们在敌人的领域内被异化就是必然之事,即使赫曼坚持的时间要比他人长一些,还努力有所作为,但这虚弱的抗争对奥比斯面临的困境并无多少助益。
因为异乡人打击敌人的手段是这样的坚决和残酷,不仅打击肉体,连意志都要彻底征服,赫曼不过是他们入侵精神世界的一块踏板。但无论赫曼是早或迟领悟到自己被利用了,对他和他身后的奥比斯统治者来说,现实也不会有多少改变。异乡人在奥比斯发展的每一日都在告诉所有人,一纸契约不可能掩盖两种文明的根本冲突,奥比斯的贵族和领主不能接受异乡人在王都所做的和所宣扬的一切,然而他们的不接受是无力的。为了获得喘息之机,他们不得不向异乡人让出抚松港和三分之一个王都,海上还泊着异端的白色堡垒,没有人怀疑他们还能不能发动第二次毁灭性的攻击。
反抗的念头从未消失,反抗的作为却等不到时机。
赫曼是年轻人,对未来始终是有希望的,但他在联盟人的领地,无论多么关心自己的家园,仅凭包括报纸在内少数渠道得到的消息,他对奥比斯现状的感受都远不如正在经历的人深刻。他知道联盟人在奥比斯的建设稳步进行中,却不知贵族们的统治根基正在经受怎样的风雨飘摇,和平的契约签订不到一年,任何一个外国的君主见到奥比斯如今的惨状都该胆寒——世上竟有这般可怕的敌人,恐怕裂隙之战的魔族比之都有所不及!倘若这异乡人是光明正大地剥削和奴役,奥比斯人还能够团结起来坚决地抵抗,然而他们的手段却是像一个年轻的继母那般阴毒,戴着一副美丽和善的面具,张开一张水晶的网,将一个正常的国家腐蚀至千疮百孔,步步拖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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